行人司的人隨時可能會到。丁兆蘭向周圍一張望，對歐陽春說，“準備一下，最好現在就送去太醫局。”</p>

歐陽春點頭，“府裡的仵作，是比不上太醫局裡的那幾位銀章。”他說著就叫人去把馬車趕來，再弄四卷蘆席來。</p>

丁兆蘭等他吩咐好，等著軍巡院的人將屍體搬下車，同時對歐陽春說，“太醫局現在能從肺裡取樣，看看裡麵的水到底是哪裡的水。汴水和金水河的水就不一樣。裡麵的泥沙，水藻，都有區彆。也就是說，可以查清到底是掉進河裡淹死，還是被人淹死再拋屍的。”</p>

歐陽春聽得一愣一愣，嘖嘖稱歎，“這麼厲害。”</p>

“要不然怎麼能弄出指紋查案的？”丁兆蘭沉聲道，“隻要太醫局得出驗屍報告，即使是行人司都攔不住我拿一份……還有軍巡院。”</p>

歐陽春笑笑，就當沒聽見了。</p>

屍體全都搬下來了，從懷裡掏出口罩和手套戴好，丁兆蘭和歐陽春一起上前，稍稍翻動了一下，丁兆蘭臉色冰冷的起身，“就是他們……看來是不用等消息了。”</p>

歐陽春問道，“行人司的？”</p>

“是。沒想到都被槍殺了。”</p>

從馬車裡搬出來的屍體一共四具，每一具身上都有槍傷的痕跡。</p>

“到底是誰殺了他們？”歐陽春問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丁兆蘭，試圖從丁兆蘭的反應中找到蛛絲馬跡的答案。</p>

丁兆蘭忽然抬起頭，望向河對岸，那裡的人群中出現了一些混亂。</p>

“來了。”</p>

歐陽春也望了過去，十來個人衝破圍觀群眾，來到橋頭前，一眼看到這邊的馬車，就立刻推開擋路的巡卒，直衝過來。</p>

“俺要走了。”丁兆蘭一拱手，就要離開，“今日之事，多謝歐三哥你仗義相助。來日再請你喝酒。”</p>

“彆想走。”歐陽春一把拽住丁兆蘭，怒氣衝衝，“不說明白就彆想走。吃完霸王餐，抹抹嘴就想溜了，沒那麼便宜的事！”</p>

丁兆蘭扯了扯手臂，被牢牢扣住，積年軍巡的捕盜本事當然也是一流的，丁兆蘭一時也掙脫不開。</p>

看了眼歐陽春，丁兆蘭不由得苦笑了一下。</p>

這四條人命，已經可以確定是殺人滅口。他想要了解的事，又有一片碎片被補上。下麵再去見幾個人就能差不多確定了。</p>

守宮斷尾求生，從沒說是斷手斷腳重生。能將四個人的性命完全不放在心上，當做一截沒用的斷尾，即使是行人司提舉都沒有這麼大的能耐，必須往更高處去看。</p>

四條人命，放在人煙稠密的京師，也是一樁了不得的大案</p>

了。如果都是拿著朝廷俸祿，那就更不得了。而這四人之中，甚至還有一位擁有官身，儘管是未入流品，卻也不是能隨便殺的。</p>

“你真的想知道。”丁兆蘭問。他相信歐陽春能夠明白其中蘊含的危險。</p>

“四條人命。不，五條……六條，南郊的，廣場上的。你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許還有更多。”歐陽春堅持道，“彆的事。人命關天，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p>

丁兆蘭搖了搖頭，“家裡還有嫂子、侄兒在，三哥你還是不要摻和了。”</p>

提起妻兒，歐陽春的手不由得一鬆，丁兆蘭立刻用力一跺腳，力貫全身，硬生生的掙脫了歐陽春的鎖拿，一閃身，躲到了幾步開外。</p>

“今日不得已，來日必向三哥你請罪。”說罷拱拱手，丁兆蘭一溜煙就鑽進了人群。</p>

歐陽春還想叫，行人司的人就來到了他的麵前。</p>

他恨恨的一跺腳，怒視來人，今天這口氣，硬是要在行人司身上斬上一刀才甘心。</p>

……</p>

篤篤兩聲敲門聲，包永年依舊沉浸在書本上，隻說了一句，“進來。”</p>

一身仆役裝束的丁兆蘭跨進房中，向包永年行了一禮，“小人見過包舉人。”</p>

“你……”包永年抬起頭，看見丁兆蘭，聲音就是一頓。</p>

視線頓時銳利起來，從丁兆蘭的手看到身，再從身看到頸項，最後再到臉上，疑惑的問：“你是誰？”</p>

丁兆蘭沒有立刻回答。包永年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四麵打量著包永年的房間。</p>

白堊抹牆，水泥界地，裝飾隻有書架和書，一個個書架將房間的四麵牆上，除了門、床和書桌之外的剩餘牆麵全部占滿，沒有字畫，沒有陳設，乾淨樸素得讓人心裡發冷。</p>

微微皺了皺眉，丁兆蘭轉回頭來，“小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秀才你是誰？”注意到包永年的瞳孔猛地收縮，他微微一笑，“包永年？還是……白永年？”</p>

包永年拿起茶盞喝了一口，叮的一聲闔上蓋子，他平靜如常的說，“我聽不明白你的話。”</p>

丁兆蘭站著，慢條斯理的說，“曾經在國子監和隔壁的學員中，有一位白永年的學生，交遊雖然不廣，卻還是有兩三個朋友。這位白永年，一直以來所持學術都是氣學，軍國事上也一直都站在都堂一邊。”</p>

“但白永年這幾天突然間行事大變，言辭直指都堂，接連兩天，都與友人相聚，並且散播都堂設局的謠言。這讓小人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位白秀才的立場前後不一，轉變得如此之快？”</p>

他又笑了笑，“除了白永年之外，還有陳易舉，李三昧，也不知舉人公你認不認識？”</p>

包永年容色平靜，問，“你是來殺我的？”卻是不再否認了。</p>

丁兆蘭搖了搖頭，“小人是捕快，隻是來查案的。”</p>

“捕快？或許吧。不過你要隻是捕快，會這般與我說話？”包永年搖搖頭，把書合起來端正的放在桌上，“何況那一位會放過我？”</p>

丁兆蘭搖搖頭，“小人並不是很確定舉人公你說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不過如果你說的那一位跟小人想的那一位是一個人的話，小人隻能說不知道。”</p>

包永年第一次對丁兆蘭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笑了起來，“竟然沒說不是？你們這些人不是都把他當做菩薩來拜的嗎？”</p>

這一回輪到丁兆蘭歎了一口氣，“最近遇到了一些事。”</p>

包永年想了一下，問道，“你是學會的會員吧？”</p>

“小人是學會的成員。”丁兆蘭的回答強調了學會二字。</p>

“難怪。”包永年一指麵前的板凳，“坐。”</p>

丁兆蘭依言坐了下來。</p>

包永年很有興趣的打量著丁兆蘭，“你真是捕頭？”</p>

丁兆蘭點頭道，“如假包換。”</p>

包永年又問，“你是被派來到我這裡的？”</p>

丁兆蘭道，“看來上麵對舉人公你這幾天的表現很不滿意。”</p>

“或許吧。”包永年冷笑，繼續詢問，“他們沒有給你什麼命令？”</p>

丁兆蘭想了想，搖頭，“沒有太過激烈的吩咐，隻是讓小人來提醒你。”</p>

包永年失笑，“好一個‘讓’！”</p>

“的確是‘讓’。”丁兆蘭道，“他們可沒有直接告訴小人，舉人公你的身份，隻是領著小人去聽了一下律學黃秀才的演說。”</p>

“這樣你就查到了我的身上？！”包永年狐疑的打量著丁兆蘭，“我留下的名號都沒變，隻是改了一下姓氏，要查到我的確是不難，但憑你一個捕快是不可能的。還有陳易舉，正常是查不到我身上。李三昧我倒是不知道是誰了。”</p>

丁兆蘭拱了拱手，“小人丁兆蘭，見過舉人公。”</p>

“丁……”包永年微帶驚異的又仔細看了看丁兆蘭，最後靠在椅背上，笑道，“難怪。我說是誰，原來是丁捕頭，難怪能直接查到了我這裡。”</p>

翻過倒扣在小幾上的空茶盞，給丁兆蘭倒了一杯清茶，“我這裡就隻有茶，</p>

不要見怪。”</p>

丁兆蘭接過茶杯，道，“多謝舉人公賜茶。”</p>

包永年此時變得興致盎然，追問道，“你是怎麼查到。”</p>

“說來很簡單。”丁兆蘭道，“我先去諸科學院見了黃秀才，知道了國子監有位白秀才與他相熟。又多虧了他曾經偶遇令表侄文秀才和舉人公你一起行動，否則多半還要幾天的時間才能查到舉人公你的身上。”</p>

“的確是我太疏忽了。”包永年點點頭，“那陳易舉呢？”</p>

“有一就有二，知道了白秀才的事，自然就會去尋找相似的人。這樣就找到了陳易舉和李三昧。”丁兆蘭自嘲的笑了笑，“其實還有兩三個，不過小人認為數陳易舉和李三昧最是符合。”</p>

包永年聽著點頭，“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在尋人查案上，丁捕頭你做我師祖都夠格了。丁捕頭你的手段我是明白了，是我的做得我也都承認，不知丁捕頭你還有何事？”</p>

丁兆蘭又喝了口茶，漫不經心的問道，“不知秀才公想不想知道令表侄現在的下落？”</p>

包永年臉色迅速的變了一下，然後變得毫無表情，平靜地說，“當他參與到這件事中的時候，我已經當他死了。”</p>

“現在海捕文書還是掛著的。”丁兆蘭盯著包永年，“雖然在南城的一處預備建樓的空地上發現一具焦屍，不過經過檢查，確認不是令表侄，之後就送去了化人場，現在已經在漏澤園裡埋下了。”</p>

聽到海捕文書，包永年還強硬的坐著，但是當丁兆蘭說到後麵，包永年的坐姿已經無法維持強硬了，眼中閃著瑩光。</p>

丁兆蘭輕聲道，“舉人公，節哀順便。”</p>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包永年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做錯了事，的確是該。可他隻是不甘心罷了。”</p>

丁兆蘭靜靜的坐著，安靜的等著包永年的情緒恢複平靜。</p>

掏出手巾擦了擦臉，包永年平靜而無波動的問道，“你還想知道些什麼。”</p>

丁兆蘭立刻道：“所有舉人公你知道的。”</p>

包永年歎息，“那可要不少時間了。”</p>

日上三竿，丁兆蘭依然一身仆役的裝束，沒有引起任何注意的從國子監的監舍區中離開。</p>

站在街頭，他環顧左右，十字路口上，車流洶湧，人流如織。</p>

他現在可以回去，也可以繼續向前，或者向左，或者向右，隻看他自己的選擇。</p>

用力的咬了咬牙關，他邁開腳步，繼續向前。</p>

片刻之後，丁兆蘭走進一扇門中，向著正座上的年輕人躬身一禮，“見過四公子。”</p>

韓鉉驚喜的站起身，“小乙哥，怎麼今天有空。”</p>

丁兆蘭道，“有事相求。”</p>

韓鉉眼神閃動，卻毫不猶豫的說，“小乙哥儘管說，隻要我能做到，必然幫你。”</p>

“小人……”丁兆蘭停了一下，然後改口，“在下開封府快班捕頭、自然學會銅章會員，丁兆蘭，想求見令尊韓相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