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9章 梳理(十一)(2 / 2)

宰執天下(校對版) cuslaa 6118 字 7個月前

對此都堂始終沒有出來辟謠,反而在報紙上指責學生,這讓世人對北方戰局看得更加悲觀。</p>

“都堂沒說沒關係,但既然兵敗的消息能從都堂中偷傳出來,那為什麼在哪裡戰敗的消息沒有?軍情急報就是再短,也會把失敗的時間地點給說明白,不可能隻有一句王師敗績,就沒有其他字了。既然有人能夠竊取到機密軍情,為什麼不能更加具體一點,把戰敗的地點都一並說明?”</p>

那人說得言辭鑿鑿,丁兆蘭聽得入神,也深思起來。是啊,為什麼隻有一句河東兵敗?</p>

不過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覺得他說的有理,“遼主既然敢於挑釁,那肯定是有所準備,有所依仗,河東不論是在什麼情形下戰敗,都證明官軍還沒有做好準備,上陣太過倉促,河東如此,河北難道還能例外?”</p>

“都說了幾遍了。關鍵是河東兵敗的具體內容,為什麼沒傳出來?這裡麵的疑點實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戰敗的消息吸引了,之後又出了國子監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沒空去細想究竟。河東兵敗的時間地點和損失,隻是一句話的事,為什麼泄露機密的人沒有說,難道不是說出來更加能讓人相信?”</p>

“如果河東兵敗十分慘烈,泄露機密之人想要動搖都堂,自當將損失一並透露,若是河東兵敗隻是皮毛之傷,無關大局,為何都堂又不加解釋?明明沒有洪水阻道,為何都堂要斷絕河北消息?都堂和泄密之人的行動為何又這麼多不合情理之處,又如此一致的瞞過了河東兵敗的內情?這就是需要讓人深思的關鍵之處了。”</p>

丁兆蘭暗暗讚了一句,不愧是律學生,剝絲抽繭的能力果然出眾,蠱惑人心的本事則更加出眾。</p>

從一點點異樣之處著手,引動人們的猜疑之心。到現在都沒有說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為何,但他一句句的質問問出來,人們就會不由自主的去猜測答案,到最後,他想說的話甚至不必他本人說出口,人們自己就推導出來了。而人們對自己的判斷,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輸,是更加確信的。</p>

他完全可以現在就出師了……去做一個一流的訟師。嗯,這裡是律學,肯定是去做法官了。</p>

丁兆蘭不打算再聽下去了,答案已經出來了。</p>

他掉頭從樹蔭下離開,踩著一片明顯被翻整過的草地,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p>

老者緩緩的跟在後麵,跟著丁兆蘭走上外側的水泥小路停下來,問他道:“不聽了?”</p>

丁兆蘭摸著脖子上的疙瘩,嘖著嘴道,“蚊子太厲害。”</p>

天已經開始黑了,路上三三兩兩結隊的學生,都在往學校外麵去。經過丁兆蘭和老者這兩個裝束明顯不是學院成員的外人,都多看了兩眼。</p>

“要走嗎?”老者問丁兆蘭。</p>

丁兆蘭皺眉道,“他是你們安排的人?”</p>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麼想法?”</p>

丁兆蘭容色沉肅,“你們不怕學生敵視都堂?”</p>

“他們的想法無關緊要。”老者轉身,順著人流向來路走去,“另外,隻要他的證據中有一條被證明是錯誤,那麼其他的推論就全都錯了。”</p>

丁兆蘭跟在身後,“是哪一條?”</p>

“明天的報紙上會公布,歸德府那一段的黃河內堤被衝毀了。”</p>

丁兆蘭心頭一凜,驚聲道,“破堤了?!”</p>

老者回頭,衝他笑一笑,“隻是內堤而已。”</p>

丁兆蘭板著臉,嚴肅的問道,“真的還是假的?”</p>

“你可知道,他曾經說過。”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將人名含糊帶過,“建立信任要十年,毀掉信任隻要五分鐘,他對報紙的信譽,一貫是看得很重的。”</p>

“那是真的發洪水了?”丁兆蘭比方才聽人說沒法洪水時還要震驚。</p>

老者沙啞的嗬嗬笑了兩聲,“這幾天報紙上不都在說洪水,你以為沒有記者去黃河邊看過?”</p>

“那河東……?”丁兆蘭疑惑。</p>

老者步履從容,“為了傳回急報,送信的鋪兵可是拚了命了。但這是因為敗陣了,才這麼急著告知都堂,捷報可就沒必要冒那麼大的風險了。”</p>

丁兆蘭聞言驚喜,“那……”</p>

“好了。”老者卻把丁兆蘭的問話提前打斷,“對他的話,你還有什麼想法?”</p>

丁兆蘭臉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幾步才又說道,“雖然證據有錯,但他想要說的卻不一定是錯。”</p>

“他想要說什麼?”</p>

丁兆蘭盯著老者的側臉,“四個字,引蛇出洞。”</p>

老者笑了,卻沒有說話。</p>

丁兆蘭不指望老者會回答了,抬頭望著前麵的小門,問道,“需要俺做什麼?”</p>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見你被滅口。”</p>

丁兆蘭身子繃緊了一下,放鬆了下來,笑道:“雖說俺那叔公脾氣暴,嘴巴壞,打起人來不知道手上幾分手勁,但讓軍巡院和行人司壓我們一頭,我還真是不甘心。”</p>

“你放心,軍巡院壓不了你們一頭。”</p>

“果然。”老者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丁兆蘭怎麼還會不明白,他嗬的一聲笑,</p>

“行人司這是要搞個大新聞啊。”</p>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說八道,唬弄你的?”</p>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過門檻,走出學院隱秘之處的小門,“俺今天早一點的時候,對俺那兩個兄弟說過,要知道俺們快班有什麼把柄,去問軍巡院最簡單,要想知道軍巡院有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俺們快班上下都知道幾條。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對手了,儘管他們對快班看不太上眼,畢竟俺們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知道誰?在京師之中,能操弄出這麼大的聲勢的,也隻有他們了。”</p>

丁兆蘭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老者臉上任何一點微妙的變化。彆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蘭卻清楚得很,兩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勢力到底有多強,能操弄出大陣仗的可不止行人司。</p>

老者停下腳,仰天一歎,“可惜那一位,卻不見於此,讓行人司恣意妄為。”</p>

“隔得太遠了嘛。”丁兆蘭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卻是把相公的計劃都破壞了。”</p>

“彆亂打聽了,老夫不會說的。”</p>

老者朝丁兆蘭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再跟來,沿著另一條路走了,隻聽著拐杖篤篤聲響漸漸遠去。</p>

丁兆蘭盯著他的背影許久,忽而一聲笑,轉身又回到了學院裡。</p>

……</p>

黃德摸著滾圓的肚子,從飯莊裡扶著牆出來。</p>

方才一番演說,把所有人都辯得心悅誠服,一時心懷大暢,晚飯也多吃了兩碗。</p>

剛剛走下台階,一旁便竄出一人,向黃德拱手行禮,“見過黃兄。”</p>

黃德退了一步,疑惑的看著此人,“不知尊駕何來?”</p>

來人笑眯眯的又一拱手,“小弟之前聽了黃兄的一篇宏論,大有啟發,故而來此拜見黃兄。”</p>

黃德狐疑的看著此人,微圓的臉,臉上帶著笑,手長腳長,隻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沒注意到有他這個人,說話也怪怪的,還帶著刺。</p>

“不敢。”黃德下意識的回了一禮,“恕在下眼拙,敢問兄台台甫。”</p>

來人正是丁兆蘭,他笑著說,“黃兄一番宏論,直刺都堂,實在是讓人佩服。”</p>

黃德臉色一變,上前半步,臉色陰沉的狠聲道,“你想說什麼?!”</p>

丁兆蘭毫不在意的笑著,微微眯了眯眼,“唯有一件事,黃兄說黃河並無洪水,可小弟昨日剛從白馬縣回來,卻是聽說那裡的內堤已經快撐不住了。”</p>

“哼!”黃德板起臉,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來河東警訊?”</p>

“黃兄可曾去黃河邊看過,是否見到黃河水勢。這幾日報上連篇累牘,多少記者是從黃河金堤上回來的,黃兄卻視而不見。以不實之詞,妄誣都堂,敢問黃兄,依律條,這是什麼罪名?”</p>

“是什麼罪名也輪不到你來說。”黃德說完,轉頭就走。</p>

黃德他被人攔在這裡說話,說得急,聲音又漸大,外人看來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圍過來了。要是人一多,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可就是早了。有些話在學院裡麵他敢說,在外麵他可是一點都不敢亂開口。</p>

可他轉身就走,那個攔住他的人卻不依不饒的追上來,走得一點都不慢,甚至邊走還邊在身邊說,“那該是誰來說?訓導?提舉?還是學政?或者是更上麵的。一封信不知道夠不夠,或許該多上幾封。”</p>

“你!”黃德又驚又怒,一下轉身,指著丁兆蘭。</p>

丁兆蘭依然是一副笑臉,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p>

看他模樣,也許自己走到天邊,他都會跟上來,黃德頹然放下手,轉身往前走,為自己辯解,“我僅隻是猜度而已。”</p>

丁兆蘭寸步不離的跟在後麵,“隻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稱都堂是幕後黑手了?”</p>

“學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韓相幾次三番的說過,學院不以言辭罪人。”黃德怒辯道,“哪家茶館酒肆中沒有說書讀報的?誰不會評說幾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嗎?”</p>

“都堂當然不會以言辭罪人,可是會以言辭罪官。都堂諸公,會願意看見一個跟他們不是一條心的人拿起官印?”</p>

丁兆蘭說到了黃德最在意的地方,黃德再一次頓足停步,轉過身,容色陰冷,“我有罪無罪,輪不到你來……”</p>

說到一半的話猛然間停住,盯著丁兆蘭從懷裡掏出的小木牌,盯著小木牌上麵的字,黃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齒的念著,抬手指著丁兆蘭的鼻子,“爾等狗一般的東西,竟然厚誣士人,你好大的膽子。還不給我快滾,若再糾纏,小心我一封狀子告到開封府,將你這一乾厚誣士人、敲詐勒索的賊子遠流西域。”</p>

丁兆蘭將偽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黃兄說得沒錯,我等行人,其實就是狗,不過呢……”笑容猛地收斂,“是都堂門下走狗。”</p>

這一下,比狗臉翻得還快,黃德的心臟猛的就是一抽。</p>

隻聽丁兆蘭的聲音一轉變得陰冷</p>

,“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飯,自然是要聽話做事。都堂覺得現在學校裡的風氣不太好,我們也隻能出來打聽一下。聽一聽,問一問,再向上說一說。大概就跟禦史差不多。”</p>

黃德撇了撇嘴,還禦史,狗與人能比?</p>

丁兆蘭卻冷笑著,“不過禦史可以聞風而言,說錯了也不怪罪。我等呢,還是要查證查證。正好方才聽了黃兄一番言論的秀才公還有不少,我一個個問過去,不知他們會怎麼說?”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張,“是不顧自身的維護黃兄你呢,還是先把自己洗脫乾淨?”</p>

黃德額頭上的青筋迸了起來,氣得指著丁兆蘭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彆以為我會怕你,我就等著你了!看你這狗都不如的東西,能奈我何!”</p>

“黃兄放心,你說的那些話,即使我把證人一個個都找齊了報上去,當也不會被治罪。”丁兆蘭不急不惱,又變得和和氣氣的跟黃德說話,笑容也溫純了,“韓相公不也說過,言者無罪嘛。但是呢……說不定啊……隻是有可能,我遞上去的那份報告,給人不小心塞進了都堂架閣庫內,裝著黃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裡……”</p>

聽到這裡,黃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蘭臉上的笑容則更加燦爛。</p>

黃德咬著牙,怒瞪著他,硬挺著不肯說話。丁兆蘭就繼續說了,“一旦那份報告進了黃兄你的檔案中,從那以後,但凡有個升降擢黜什麼的,流內銓也好,審官東府也好,把黃兄的檔案一開袋,就能看見這一條。想提拔你的會怎麼想,想治罪你的怕是會笑破肚皮。說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會去廣東尋邊,或者去西域數羊,原本隻是罰銅的輕罪,或許就是貶官、編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說,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也許黃兄在西域吃了一輩子黃沙都不會知道情由。”</p>

說到這兒,丁兆蘭衝黃德俏皮的眨眨眼睛,“當然,這隻是我這條都堂鷹犬在嚇唬人罷了,黃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這麼轉身回學院去,照常讀書進學,等到做了官授了職,流內銓調出你的檔案袋,打開一看,也許不會有那麼一份報告也說不定。”</p>

黃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滾水在翻。他父親在衙門裡麵做了一輩子選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樣的齷齪卻是自小聽得多了。</p>

朝廷辦人,公開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才有資格。尋常官吏,隨便就調到窮鄉僻壤,連得罪了誰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許多人花了大筆大筆的錢,傾家蕩產,想要弄清楚事實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後也沒能弄明白,家裡的錢倒是花了個精光。</p>

黃德知道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行人司的賊骨頭是在詐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這個險嗎?有必要冒這個險嗎?</p>

他跟自己說了那麼多話,廢了如此多口舌,豈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東西才會甘心。</p>

黃德張開了發乾發澀的口,僵硬的說道,“是……是有人跟我說了這些。正好班裡時常都要對時事進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p>

“原來如此。”丁兆蘭笑著,看了一下周圍,拉著黃德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中,低聲問,“是誰?到底是誰攛掇黃兄你的?”</p>

黃德道:“是個叫白永年的。”</p>

“他是什麼人?!”</p>

黃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說了出來,不敢隱瞞,“他是國子監外舍的,去歲方入學,是許州人氏。我跟他也沒認識多久,隻是意氣相投。”</p>

“知道他跟誰走得近?”丁兆蘭一刻不停的逼問,慣常審問人犯,他知道這時候就應該趁勝追擊,一旦給人犯得了空,腦筋轉過來,就又會想方設法的隱瞞事實真相。</p>

“隔著幾堵牆,我哪裡知道。”黃德發泄了一下情緒,又擔心的瞅了瞅丁兆蘭,小聲道,“隻有一次,我看見他跟文煌仕一起進了熙熙樓。”</p>

“文煌仕?”丁兆蘭眉頭微皺,他聽過這個名字,隻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聽說過。</p>

黃德向他解釋,“就是這一回都堂前麵領頭的。洛陽文相公的曾孫。”</p>

丁兆蘭心頭一跳,“原來是他。”直覺告訴他,自己與真相又走近了一步。</p>

“就是他。”黃德偷眼看了看丁兆蘭,強調道,“我不騙你,真的就是文煌仕。”</p>

丁兆蘭眉眼微挑,“沒有其他了?”</p>

黃德連忙搖頭,“沒有了,真的沒有了。”</p>

丁兆蘭點點頭,又笑道,“放心,隻要這是實話,我等行人也不會與官人為難,尤其黃兄還是要做法官的,日後你我還要好好相處呢。還望黃兄大人大量,不要記怪小人的失禮之處。”</p>

黃德急著脫身,哪敢說不,連聲道,“好說,好說。”</p>

“那就請了。”丁兆蘭說著讓開了路,見黃德還愣著,又輕推了他一把。</p>

黃德踉蹌了兩步,回頭看看丁兆蘭站著沒攔,立刻就走。走了稍遠,又回頭看,看見丁兆蘭笑著揮了揮手,埋頭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轉眼就不見蹤影。</p>

丁兆蘭笑著,也走。走了幾步,笑容收斂,眉頭緊緊皺起。</p>

“文……煌……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