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如今要禁絕火槍，隻是因為你我性命之憂。玉昆相公你想想，這京師之中，難道沒有一二賊子，將你我銜之入骨？”呂嘉問笑了一笑，“我不敢妄自菲薄，想要我這條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如果他們手無寸鐵，恨就繼續恨下去了，於我無有損傷。可要是他們手邊有一支火槍呢，會不會就順手拿了起來？”</p>
沈括反駁：“防得了賊人從京師中得到火槍，防不了賊人從外地購入火槍，潛運入京。防得了火槍，也防不了炸彈。真想要刺殺我等，怎麼禁絕都有辦法來解決。於刺客而言，重要的都不是武器，而是膽量才對。有膽子，有想法，武器總能弄得到。禁絕民間持有火槍，此議決然不可。”</p>
韓岡在此議上絲毫不通融，極為強硬的堅持舊法令。那沈括要做的，就是比韓岡更加強硬的表態。</p>
呂嘉問和沈括視線交錯，氣氛緊繃。</p>
“好了。”章惇敲敲桌子，打斷了爭議，“此事再議。”</p>
打圓場是會議主持者的責任，將話題集中在關鍵的問題上，同樣是他的責任。</p>
“不過因為線膛槍流入賊手，近日諸位、包括一眾議政，全都需要加強護衛。都堂為國之中樞，如人之首腦，不可有傷。過去我等沒有注重，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就不能繼續鬆懈大意下去。亟需精兵強將來守衛。”他看看韓岡，韓岡點頭表示同意，章惇笑了笑，道，“諸位的元隨們舉一舉旗牌可以，護衛就不能指望他們了，必須要增加可供使用的護衛。嗯，玉昆是例外。”</p>
張璪、曾孝寬一陣輕笑，呂嘉問、沈括的神色也鬆緩了下來，陪著笑了兩聲。</p>
眾所周知，韓岡身邊的元隨，全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府中的家丁，很多都是因傷除役的士兵，儘管多有殘疾，殺一兩個普通人依然比吃飯喝水都要輕鬆一些。</p>
昔年韓岡家中遭人鬨事，上百在京師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韓家門前的巷道中。韓家就派了七八個又瘸又拐的家丁出來，拿著硬木棍一路打過去，視那百多名鬨事者直如土雞瓦狗一般，喝口茶的功夫，全都給打翻在地。那一戰，在京師朝野中傳得極廣，開封人真切體會到了西軍的戰鬥力，比起遠在千裡之外的征戰，眼前的鬥毆更加直觀。</p>
那時候，韓岡隻尚是一低品朝臣，初入朝堂，家丁也就那麼點人口。如今韓岡做了十餘年宰輔，家中服侍的仆役說多不多，也有幾百號丁壯，再加上城外的莊子和鋪子，人數都上千了。泰半是軍旅出身，平時用軍法教訓，隻要韓岡一聲令下，輕輕鬆鬆就能組織起一支軍隊。如果皇城中的兵馬，以及神機營和一眾上位禁軍不出來，這些人橫掃京師市麵都不是什麼難事。</p>
韓岡也輕笑道，“難道子厚兄身邊的元隨不都是上過戰場的</p>
？”</p>
章惇可也是實際指揮過荊湖南路和廣南西路戰爭的指揮官，他家裡元隨和家丁的情況，跟韓岡家也沒有太大而差彆。</p>
“說笑了。”章惇說，“……玉昆你看從哪裡抽調人比較合適？”</p>
“省事點就是堂衛。”韓岡道。</p>
“堂衛人數不足。”章惇直接就否定了。</p>
兩府還在皇城中時，同樣得到上四軍、天武軍和皇城司的守衛，不過兩府搬出皇城、設立都堂之後，外有神機營，內有堂衛。神機營不必說，各營各指揮輪調，而堂衛則是專門守衛都堂要地，尤其是堂庫、架閣等處。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機密，故而連出門都要受到監察，這樣的人，當然不方便成為宰輔們的隨身護衛。</p>
“那就從神機營調人。”韓岡又道。</p>
章惇依然搖頭，“神機營的事情已經太多了。”</p>
其他幾位宰輔紛紛點頭。</p>
神機營不僅是三軍標杆，也是新式火器的實驗場，還是新式兵製的試行地，又是掌握在都堂手中、用以震懾宵小的神兵利器，同時還負有護衛京師，守衛皇城，保護都堂的責任。為了得到更多的曆練，遇到戰事，第一個出馬的就是神機營。去雲南滅大理，去西域攻黑汗，去江東伏魔教，現在又有三分之一去了河北河東，每一次都是作為刀刃頂在最前線，再給神機營身上加擔子，神機營的職責就太多太亂，影響到其本職工作。</p>
“既然如此。”韓岡沉吟了一下，道，“與其多方抽調，事歸多門，不如新設一衙門來統管此事來得穩妥。”他掃了一圈左右同僚，之前提議堂衛和神機營，隻是打了一個掩護，現在才是他真正的想法，“想來要人護衛，日後是要長年累月做下去的，最好現在就把製度定下來，日後就能省掉許多事。就如班直。”</p>
韓岡最後一句，把話給挑明了。班直是天子護衛，都堂要是也弄一幫班直出來，意味就更加明顯了。</p>
不過在場的幾位，沒有哪個對此還會感到猶豫。</p>
章惇道：“那就另設一營，專一衛護中樞。諸位意下如何？”</p>
全票通過。這是不需要爭論的。</p>
“叫什麼名號？”呂嘉問問道。</p>
韓岡道，“簡單點，低調點，不要讓人聯想起班直就是了。”</p>
韓岡倒是有一肚子的名號，中央警備局，八三四一部隊什麼的，隻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竄用了。</p>
“都堂護衛？”曾孝寬說。</p>
呂嘉問搖頭，“這是擔心旁人連想不到宿衛天子的班直？”</p>
韓岡笑道，“簡稱就是堂衛了。”</p>
曾孝寬皺眉點頭，“是不宜與護衛有關。”</p>
“那就消災防火。”韓岡半開玩笑的提議。</p>
“潛火局？”曾孝寬道。</p>
京師屋舍鱗次櫛比，極易造成火災。為了防備災情，各處廂坊都布置了潛火鋪，每一處潛火鋪，最明顯的標誌就是三丈多高的望樓，每夜都有鋪兵在往樓上站崗放哨，以便能夠及早發現起火點，如果起火，在望樓上通過火炬和號角聲，來通知火情的位置，指揮滅火工作。</p>
故而潛火二字，就是這個時代的消防。</p>
不過這個提議並不那麼讓人合意，呂嘉問反問，“潛火鋪兵跟著宰相，這也太有意思了。”</p>
章惇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已經扯遠的，“名號小事，讓下麵去想吧，現在就不浪費時間了。”</p>
首相發話，自然沒有二話。</p>
“經過方才的議論，今日之事，有幾件可以確定了。”</p>
章惇開始總結，宰輔靜聲聆聽。</p>
“第一，此案必須窮究到底。此事就交由開封府查辦，限期七天內查明。玉昆。”章惇問韓岡，“黃裳那邊給他七天夠了吧？”</p>
“足夠了。”韓岡道。</p>
都堂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真相’，七天時間，隻要把槍支的下落找出來，一般來說是足夠了。</p>
章惇又道，“具體怎麼向開封士民公開此案案情，就拜托玉昆你指點開封府了。”</p>
韓岡點頭，“放心。”</p>
“行人司會聽命於開封府，全力偵破此案。”章惇出了個難題之後，隨手給了一個獎賞。</p>
“有他們就更好了。”韓岡依然點頭。</p>
“第二，即日起，議政以上官都要加強警衛，包括隨行和府邸，暫時先借用神機營的兵馬，等新衙門設立完成，就再交給他們。邃明兄，此事就拜托於你了。”</p>
張璪之前最為關心自己的安危，幾至於失態，章惇將設立新司來衛護宰輔、議政的工作交給了他，輕易的就安撫了張璪。</p>
張璪很樂意的點頭，“此事事關重大，璪不敢辭，當勉為其難。”</p>
“第三，要及時安撫學生。他們雖然造成今日之事的禍根，但畢竟是國子監的學生，親眼看見同學被打死，心中必然有所觸動。今夜肯定有許多人心思混亂，更少不了勾引他們做出頭鳥的賊人。不能讓他們繼續被賊人蒙騙了，反認為是都堂把人打死的。”</p>
“相公說</p>
的是。”張璪捋須點頭，國子監的學生再怎麼樣都是年輕人，一時興起參與了反逆之事，隻要能將其中的禍首抓起來，其他人也沒必要窮究罪名。</p>
“不過。”章惇道，“既然都是曠課前來廣場喧嘩，則不可不加以懲處，否則如何讓那些認真讀書的學生心服口服？”</p>
“按照監規來？”呂嘉問問。</p>
“以我之見，不宜過重，最好不要除名。但必要的懲罰不能沒有，不如內舍、上舍的皆降一等，外舍一年內不可升等。剩下的就按照監規處置。”</p>
張璪是不會提他的孫子就在國子監中讀書的事，正想往上舍去。</p>
“此議上佳。”聽完張璪的提議，章惇立刻表示讚同，好像根本不知道張璪的孫子正要設法進上舍。儘管在他的書房中，有關其他宰輔家中的子弟，都有專屬的記錄本。</p>
“玉昆，這算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了吧？”章惇衝韓岡開了一個玩笑，見韓岡和其他人沒有反對張璪的意見，就又道：“具體文字，就讓舍人院草擬，等弄好後諸位簽個名，最好今天就能發出去。”</p>
韓岡點頭，“等寫好後，及時送來，我安排上明天的快報。”</p>
“最好。”章惇道。</p>
廣場上的那一槍，在今天結束之前，多半就能傳遍京師了，都堂的處理意見當然要及早公布，以此安撫人心。</p>
曾孝寬忽然問道，“太後那邊該怎麼說？”</p>
如果隻是一樁簡單的槍擊案，甚至不夠資格通報到太後耳邊，即使是有人在都堂外麵開槍——也就是單純的今天這樁事，也在可說可不說之間。但如果要窮究此案，徹查後台，就必須通報給太後了。</p>
因為必然會牽連到某些人——不論他們到底是否當涉足案中。</p>
章惇考慮一下，對韓岡道，“玉昆，你我一起去。”</p>
尋常朝事，讓翰林學士轉告，或是等到十日一次的參拜時呈報，再或者讓任何一位宰輔去說都可以，但這一件事，事關重大，兩位宰相同入皇城。</p>
韓岡點頭，“也好。”</p>
“等等。”沈括叫了一聲。</p>
幾位宰輔同望過去，尋常甘願做一個隱身輔弼，除了幫襯韓岡，一般極少主動開口的沈括一下成為焦點。頓時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沈括方開口說道，“今天是燕達守皇城。”</p>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皺起眉頭。看了看韓岡，韓岡沉默的搖了搖頭。</p>
燕達對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麵上如此——平日對都堂則是十分恭順，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這幾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來軍隊裡麵，也是應該有人的。</p>
燕達到底是不是那個人，章惇和韓岡都不會為他打包票。</p>
心中立刻就在燕達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叉，章惇問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誰？”</p>
“明天是王舜臣輪值，守宮城的是李憲。”</p>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讓陸佃進去說一下。”</p>
隻是定下之後，章惇又有些猶豫，“玉昆，李憲……”</p>
韓岡明了章惇之意，“那就換童貫。今天就讓李憲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讓他去好了。”</p>
“童貫是李憲弟子吧？”章惇還有點猶豫，他並不在乎重用閹人的名聲，但對於自己在皇宮中的安全，則是份外重視。</p>
韓岡道，“童貫是聰明人。”</p>
“那就他吧。”章惇歎了一聲，“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時候。”</p>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關鍵人物，一直都為都堂穩定皇宮。為了褒揚他的功績，都堂甚至不顧士民議論，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後，甚至能夠追贈國公。作為內侍，刑餘之人，王中正已經在大宋官場上做到了頂。</p>
他如今年紀老邁，體衰多病，隻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後和都堂慰留。不過近日生了病，在床上好些日子沒能起身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過去了。</p>
能夠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夠達到王中正那個等級的，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其實都堂也不指望內侍之中還能再出一個王中正，王中正的際遇，那是因緣際會，不可複製的。剩下的李憲、童貫之輩，要麼威望不足，要麼不敢信任，都很難讓都堂將皇城之事，徹底交給他們。</p>
“希望王希烈能夠早日康複。”韓岡從來就不顧忌與閹人交往，與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稱。在場的都見怪不怪了。韓岡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稱讚他是念舊情、不忘本。</p>
“真得有他在才能讓人安心。”章惇皺著眉，又道，“福寧殿那邊必須加強戒備，得盯緊了，不要讓他覺得有機會了。”</p>
皇帝前些年因為犯錯，曾經被遷出福寧殿，不過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論住在哪裡，眼下的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讓他擁有任何實權。皇帝與天下萬民隔離，除了每旬去探問太後，甚至連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托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這位天子，最好一輩子都安居在深宮中，多親近些女色，煉煉丹，吃吃藥，就這麼過上一輩子，當然，不要生出</p>
男丁。</p>
曾孝寬道：“皇帝近日沒怎麼鬨事，還算讓人省心。”</p>
章惇搖頭：“如此安靜，暗地裡必然有所圖謀。”</p>
韓岡聽著，問道，“前段時間鬨事呢？”</p>
章惇板著臉，“行跡昭彰，還有什麼可說？”</p>
說完，卻與韓岡同時一聲笑。</p>
任何時候，都堂都不會放棄對皇帝的警惕。</p>
“既然如此，還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寬道，“陸佃不是要進宮麵聖嗎，順道去一趟福寧殿，他的那個翰林學士，正是天子私人。”</p>
呂嘉問刻薄的說，“陸農師怕是不想做這個天子私人。”</p>
翰林學士的身份越發的尷尬。他們舊時本是天子私人，帶上知製誥後能為天子草擬詔書，不帶知製誥，更是意味著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p>
能夠提名禦史，能夠參議朝政，隻有天子才有資格任命翰林學士，宮中還有專門的學士院，彆稱玉堂。</p>
現如今知製誥都是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則是都堂提名，幾乎快要成為外放議政的標配了。像黃裳這樣的老資格的翰林學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與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一同被鎖在了深宮中，與草木同朽。</p>
韓岡搖搖頭，“現在誰還想做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