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微雨（九）</p>

高台上，耶律懷慶一直都在拿著望遠鏡，遠遠觀察著天門寨。</p>

不知過了多久，他放下了望遠鏡，帶著不可思議的口氣道，“想不到宋人當真敢開門。”</p>

縱然從西門這邊看過去，天門寨的城門依然如河蚌一般緊，但城下的人流都在往南北方向疏散，這就可以肯定，方才收到的南北兩麵的急報，應該是不會錯了。</p>

從定計時開始，耶律懷慶從來都沒想過，宋人會如此爽快的打開城門。</p>

他們的計劃，幾乎都是按照一萬多人圍困天門寨來策劃的。那樣的話，城中宋軍絕對不敢再行出擊，那一萬多人就是最好的警哨，一有點風吹草動，他們就會警覺起來。如果有什麼暗道，也決計瞞不過一萬多雙眼睛。</p>

如果要攻擊城牆，城下一萬多人就是最好的掩護。即便城下亂作一團，頭頂上的宋軍得找不到攻擊的對象。</p>

誰想到宋軍竟然會打開城們，把人都放了進去。</p>

是秦琬糊塗了？恐怕還不止，至少要天門寨排前麵的五六位軍官全都糊塗了，才會把城門打開。</p>

不過，之所以沒有製定對應計劃，並不是疏忽，而是沒有必要。</p>

隻有幾千人的天門寨裡麵，突然間多了一萬多隻會添亂的老弱婦孺，怎麼守？更何況那一萬多人裡麵，可是有著上百名混入其中的勇士！</p>

耶律懷慶相信宋人肯定能想到其中的問題，但就算他們明知其中有奸細，他們也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人給找出來——人手不足，閒暇不足，耶律懷慶也絕不會給宋軍分辨奸細的時間。</p>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是細作們行動的時候。城內城外裡應外合，加上一萬多根本不會聽從號令的愚民，僅有幾千人的天門寨，又如何去安內攘外？</p>

或許秦琬還會幻想有援軍能及時趕來，禦營派出去阻擊宋軍主力的隊伍早已出發，甚至還安排了伏兵，就算安肅軍的其他幾個寨堡也在同時出兵，依然有著足夠的防禦力量。</p>

耶律懷慶確信，對於他麵前的這一個戰場，他有至少一整天的時間去敲碎天門寨的硬殼。</p>

耶律懷慶沉穩的笑著，對眾將道，“宋人開了城門，看來晚上的情況會比預計得還要好。”</p>

一名大將忽然插嘴，“大王，那群豬狗隻是被放到甕城裡麵了吧，還不能算進城。”</p>

耶律懷慶臉陰沉一下。</p>

如果祖父在的話，沒人敢隨意插嘴。不能操生殺之柄，當然得不到臣下敬畏。</p>

但耶律懷慶也不能發作，並非是抗命，而是探討軍情，真要發火，自己在周圍一乾將領們心中的評價可就要大降低了。</p>

他目視蕭金剛。這時候，自己反駁是最蠢的，不論是對是錯，被一眾大將看清自己是孤家寡人是最糟糕的。</p>

蕭金剛接收到了耶律懷慶的要求，他沒敢多猶豫，道，“天門寨四門的確都有甕城，但都不大，不比天雄城更大！”</p>

“天雄城就是學了天門寨修的。”另一個願意歸附耶律懷慶的將領補充道。</p>

“有多大。能容得下多少人？”第一個大將追問道。</p>

有前麵蕭金剛帶人過了路，現在耶律懷慶說話就方便了，“天雄城的甕城都是寬十八步，深十六步，天門寨的甕城不會比天雄城大。至於能裝多少人，得看諸位覺得十八步寬十六步長的空地，最多能容納多少人？若是想不到，找人試一試就行了。”</p>

耶律懷慶犀利的反駁，逼得那位大將隻能訕訕一笑，不再言語。</p>

耶律懷慶暗暗哼了一聲，也沒再多追究。</p>

他手中就有天門寨的模型——有細作進去過，連城頭上都去過——天雄城也是仿效天門寨而建，大體結構彆無二致。</p>

然而事前的偵查對攻破天門寨並沒有什麼用，宋人的幾座炮壘明擺著在麵前，可是就拿它們沒辦法。火炮的射程夠不上，射擊的水平比不了，隻能任他們單方麵打。昨天加今天的幾通炮下來，暴露了隱蔽陣地，被宋軍炮火擊毀的將軍炮也有好幾尊了。</p>

‘所以才要彆出蹊徑才行。’耶律懷慶想著。</p>

這幾天的炮戰結果，使得耶律懷慶更加確信，跟在宋人後麵開發火炮，是東施效顰，隻會輸得越來越遠。</p>

火箭加上炸藥，包括耶律懷慶前日那一次差點被殺掉的夜襲中，宋人所使用的手榴彈，都將是日後工火監研究開發的重點，而火炮雖然重要，而且還將依然是大遼軍中重要的神兵利器，但已經不是唯一重要的了。</p>

“宋豬會不會出戰？看他們把人都調走了。”</p>

耶律懷慶眉頭一皺。說話的將軍，與之前挑釁的那一位都是上京道出來的，連說話的口氣都一樣。經常與南朝打交道的地界上，稱呼南朝時，早已經改掉了過去的蔑稱，隻有上京道沒見過太多世麵的土鱉才會延續舊日的習慣。</p>

蕭金剛瞅了眼耶律懷慶，然後說道，“說不準，秦琬能做一件蠢事，就能做第二件。”</p>

“那幫豬狗還敢攻擊我們不成？”</p>

“多準備一下沒壞處。”蕭金剛道，他轉過來對耶律懷慶，“大王，你看……”</p>

“樞密所言有理，當有所準備。”</p>

耶律懷慶不覺得秦琬還有餘力反攻，大概是他以為大遼天兵要從西麵主攻，所以要把人調開，好準備防禦。但即使他這麼做了，也不能蒙蔽多久，遲早西門這邊人還會回來的。</p>

耶律懷慶都能想象出其餘三門現在的畫麵，幾千人擠在一座城門前，能擠進去的人，不是孔武有力，就是手腳伶俐。一幫老弱婦孺，隻能進去一小部分，四分之一，最多三分之一，肯定不到一半。</p>

也不知秦琬會不會下令強行關門，反正自己派去潛伏的兵馬，肯定能給宋人一個驚喜。</p>

“再去查問一下其他三麵的情況。”耶律懷慶踱著步子，天門寨越是亂，對他來說機會就越是大。</p>

幾分鐘後，耶律懷慶收到其他三麵城門的急報。</p>

“都進去了？秦琬何其不智！”</p>

齊王殿下大喜過望，竟然都不是放人進甕城，而是直接進城了！</p>

他開心得在高台上轉著圈子，站不是坐不是，定都定不下來。</p>

“大王，會不會有詐。”</p>

耶律懷慶停下腳，說話的不是一直唱反調的上京道將領，而是很配合他的蕭金剛。</p>

少了一點逆反心，耶律懷慶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陡然間心中疑雲叢生，這未免也太順利了。</p>

“大王……”隨侍突然開口了，“宋人開門了！”</p>

耶律懷慶瞪大了眼睛，天門寨西門的城門的確開了。</p>

“宋人無故開城，必有詭計。”他環看左右，“哪位去試探一下？”視線落到了上京道的幾個人身上，“蕭節度，你可願去？”</p>

耶律懷慶的挑釁，幾個上京道將領都不甘示弱，領頭的一個出來道，“撒班領命。”</p>

耶律懷慶一笑，“有節度你去，本王就放心了。”停了停，又問，“不知節度你打算怎麼做？”</p>

撒班譏諷的笑了一聲：“城上火炮犀利，可惜禦營壓不住，多了就是被宋豬的火炮打，末將打算選三個百人隊，跑快一點去探一探。”</p>

耶律懷慶仿佛沒聽到笑聲中的諷刺，點了點頭，“那本王就預祝節度能旗開得勝。”</p>

……</p>

城門在麵前慢慢開啟，從漸漸敞開的門縫中，外側的柵門也在緩緩上升。</p>

相隔三裡許，秦琬看見了代表遼國天子親臨的大纛，正在遼人的營地上空高高飄揚。</p>

秦琬調整了一下護腕的位置，活動了一下手指，“皇帝應該在那裡吧？”</p>

秦琬的視力還算不錯，但是他能看得見那麵大纛，還是因為實在是旗幟太大了的緣故。</p>

完全能想象得到，大遼皇帝帶著他的臣下，正在大纛之下向天門寨這裡指指點點。</p>

可惜了。</p>

秦琬惋惜著。</p>

那個距離，其實是在城中火炮的極限射程之內——加強裝藥的。</p>

方才還在城頭上的時候，他就谘詢過了城中排名第一、天下間也是屈指可數——秦琬對這個評價很有信心——的火炮專家，可惜那位專家給了一個否定的意見。</p>

這幾天火炮射擊次數過多，尤其是射程最遠、威力最大的四零榴彈炮，是城中壓製遼軍炮兵的主力，卻沒有多少備件替換，炮管磨損巨大。文嘉每天都要檢查兩三次，已確定安設置在城牆西壁的七門四零炮，已經不能用加倍裝藥的辦法來加強射程了。</p>

如果換個時候，即使城內火炮的磨損程度跟現在一樣高，秦琬還是能下令給這一麵的榴彈炮加強裝藥，賭一把能不能大破外賊。</p>

但秦琬現在不敢下令去賭了。</p>

他的賭運其實還不差，跟人賭錢總是贏多輸少，隻是這一回，隻想賺一個守城功，卻碰上了遼國皇帝親率的禦營；隻想出城夜襲一把，卻撞上了最精銳的神火軍宿衛；儘管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也給那幫宿衛以巨大的殺傷，卻連到底立了功勞沒有都不知道；</p>

加上這一次，本以為能用火箭讓遼人陷入混亂，卻好像摸到了老虎屁股。連賭連敗，次次都不能如願，秦琬早就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衝撞了哪路神仙。運勢如此，他是不敢賭了。畢竟局勢也沒壞到需要他賭博的地步。</p>

“想不到就這麼點大的地方能塞進幾千人。”</p>

王殊這時候驚歎又感歎的說著。兩百多兵馬集結在西門的甕城中，看起來已經將甕城給占滿了。而其他三門的甕城中，都至少有十倍以上的人數。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分鐘就能繞一圈的甕城，竟然能擠進那麼多人。</p>

“我也想不到，我隻是聽說過，一節三等車廂，最多能擠進去兩百五六十人，還包括他們的貨。我們乘車，就算隻帶包裹和槍，一節一個都就擠得不行了。”</p>

秦琬說著又扭了一下護腕，稍微緊了點，總覺得有些不舒服。</p>

王殊也在整理自己腹甲。全副武裝的秦琬，在他人眼中的形象隻有用英武不凡、氣宇軒昂來形容，而王殊，現在他正穿著整副盔</p>

甲，腹甲的扣鎖卻扣不上，被過於圓潤的肚子頂起，陪襯在秦琬身邊，隻有可笑二字了。</p>

但王殊的神色很是嚴肅，指著調整不好的鎖扣，鄭重的問道，“真的沒問題嗎？就如這甲，稍稍緊上幾分，就讓人喘不上氣，而那甕城之中又何止緊上幾分？”</p>

“也沒聽說大名府的支線上死過人。”秦琬很快的為自己辯解，“那邊的鐵路上全是奸商，不把車廂塞滿人是絕對不肯發車的。”他看了看表情嚴肅的王殊，想想又補充道，“擠一點總比沒命好。”</p>

有些事，隻要想的話，終究還是能做到的。就算稍微……或者說很擠，必須臉貼臉、身挨身站著，有傷風化之類的蠢話就不說了，最困難的是坐都坐不下來，就跟衙門裡常用的站籠一樣，但終究比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城外要強。</p>

“皆是婦孺老弱，多耐不住擠壓。如有損傷，卻壞了都監的一片仁心。”王殊勸道。</p>

如果是救不了那真的是沒辦法，現在是救下來了，卻功虧一簣死了人，就未免太令人惋惜了。</p>

“一片仁心……平日怎麼不見王七你這麼會說話的？”秦琬戲謔的說了句，不過還是說，“等回來就處理。”</p>

那一萬多同胞是害怕，才會被遼人如牛羊一般驅趕著來衝擊天門寨，要讓他們聽話，就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比遼人更強。</p>

他們既然怕遼狗的刀，就更該怕他秦都監的刀。</p>

“要等多久？”王殊不顧觸怒秦琬的追問。</p>

“現在就可以回去了。但是不出門站一會兒，遼狗還會給我怕了他們。”秦琬並無不愉之色，笑說道。</p>

王殊根本不信。要秦琬真的覺得會如他所說般輕鬆平安，他就根本不必把自己給拉出來。自家留在城中，還當真能在秦琬正於城外苦戰的時候，強奪寨中權柄？</p>

雙重城門此刻徹底敞開，秦琬比了個手勢，跟隨在他身邊的鼓樂手立刻吹響了進軍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