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僅是對錢瑞說，也是對都所由在說，一眾廂吏頭點得一般整齊：“大府放心，小人等一定會用心做的。”</p>
黃裳神色依然嚴肅，依汴陽坊的現狀，是開封城中最容易爆發疾疫的地方之一，容不得有半點疏忽。</p>
如果說對突然而至的暴雨，都堂沒有辦法，隻能硬撐著，那對災後的瘟疫，都堂隻有四個字——嚴防死守。黃裳很清楚，要是他做不好，就是韓岡也難保住他。</p>
十幾日的雨水，雖說隻有開頭幾日是暴雨如注，之後的雨水是時斷時續，連綿細密，就連讓都堂憂心忡忡的洪水，也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全都離開了開封府界。而開封府目前最為緊迫的任務，非是防洪抗澇，非是災後重建，正是防病防疫。</p>
暴雨來了，會垮塌的隻有年久失修的屋舍，影響到的也隻有進出京城的旅客，洪水來了，也淹不到開封府高處的地方，歸根到底也隻會有不多的一部分東京士民會受到影響。</p>
但瘟疫不同。</p>
東京三重城垣內，不計軍籍，共計四十九萬在籍人口，五萬以上的流動人口——這又是一個新生詞彙——而且這流動人口，黃裳都不敢肯定隻有五萬，就是聽到下麵報出十萬，他也不會驚訝。</p>
而整個開封府界，官民士庶共計一百五十萬有餘——這是在籍的主客戶，不在籍的還要再添二十萬。</p>
另外京畿駐軍，上至班直，下至廂軍，一京二十二縣，兵力總計十三萬有餘，並入親屬，足有五十萬。</p>
這還沒算未入籍簿的幼子，借用保赤局的種痘數目，開封府界內，七歲一下的孩童當有百萬。也就是說，黃裳治下，人口至少三百萬。</p>
已經多到了讓黃裳心驚膽戰的地步。一旦瘟疫爆發，三百餘萬人口，沒有哪一家能說可以安保無恙。</p>
就像這一座汴陽坊，七百多戶人家、三四千生口都集中在一座裡坊中，比起內城那種三五巨室占據一座裡坊，人口稠密十數倍，衛生環境更沒法比，洪水過後，最是容易滋生疾病，尤其是烈性傳染病，一個人得病，當天就能傳染給十人，第二天就是一百人，第三天一千人，第四天還沒過去，全都得病了。</p>
盯著一眾廂吏，黃裳再三叮囑，甚至威嚇，“防瘟避疫是重中之重，萬萬不得疏忽，一旦有事，本府不免都堂責難，爾等亦難逃罪責！”</p>
都所由及其下屬皆悚然領命，錢瑞的黑臉甚至都白了。</p>
見這一乾廂吏如雷驚的蛤蟆，黃裳又把口氣緩和了下來，“如果爾等差事辦得妥帖，本府亦絕不吝賞賜。府中每年轉官吏員總有五六人，有年資高者，有德望隆者，亦有功績著於同列之輩，若是爾等當真能立下功績，本府又如何會吝惜一領青綠？”</p>
一個巴掌一顆糖，對於普通的吏員、或是底層軍官來說，得入流品的官身，可是夢寐以求的好事，但那就跟天上的月亮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但當真有機會能得到一個官身，為此而心動的絕非隻有都所由一人。</p>
比起剛才因畏懼而領命時的聲音，現在應聲的吏員們的聲音中充滿了熱情。</p>
一硬一軟的揉搓過了辦差的廂吏，黃裳又招過汴陽坊的一眾父老，二十多人，基本上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蒼頭，個個老態龍鐘，在黃裳麵前戰戰兢兢。</p>
“爾等莫怕，本府來此，是奉相公之命，體察坊中災情，並督辦災後救助。”</p>
黃裳素知兩位宰相，尤其是其中的一位，在民眾中的地位，一開口就提到了自家的頂頭上司，頓時就見父老們臉上憂懼的神色少了不少。</p>
“自來大災之後須防大疫，此事事關爾等自家性命，萬萬不可疏忽。積水要儘快排乾，淤泥也要儘快鏟除。毀壞的廬舍，清理起來同樣要儘快。這些都是易於滋生疾疫的場所。陰濕的地方要及時撒上石灰，可以消毒殺菌，衣物床褥要在太陽下多曝曬，這與石灰有著同樣的用處。</p>
朝廷新近頒布的四害，鼠、蠅、蚊、虱，都是傳播疾疫的害物，一旦發現，要立刻滅殺，決不能疏忽大意。飲食上同樣要注意，外麵的粥棚裡麵應該有鍋爐，能提供熱水，平日取水，就喝鍋爐裡的開水，免得誤吃了不乾不淨的東西生病，如果有人生病，要及時稟報裡正、所由，不要拖延，以免耽誤了性命。</p>
留在家裡，隻能請來一兩個遊醫，醫生、醫工都請不到，外城的新生醫院，可是有正牌子的翰林醫官給人問診治病的。”</p>
疾疫防治的事，父老們隻有點頭的份，事關性命，聽得卻是用心。黃裳向坊內看了看，“此處低窪卑濕，先清理乾淨，等秋天再來</p>
看如何改造，避免日後再積水受災。”</p>
“本府知爾等家中無財，修不了屋，也租不了房，不過爾等無憂，相公們前日下令，災後開封城內多處需要重建、改造，亟需勞力，此事工錢不菲，兩餐不缺，爾等可以前去報名，以補家用。開封府內亦有便民貸，隻要爾等集齊五戶相互作保，便可去往有司申貸，救眼下之急。”</p>
難得遇上一個幫忙把生活、身家都考慮清楚的官，尤其是聽到了可以借便民貸，父老們是又驚又喜，借到了錢至少能撐過一個月了，有一個月的時間，去工地上掙工錢，也能把還貸、租房、修房的錢給攢出來。要是沒有利息低廉的便民貸，他們可就得去借利息要高出兩倍三倍甚至四倍五倍的高利貸，才能熬過眼前的難關。到時候被敲骨伐髓，說不定到兒孫時都還不清帳。</p>
災民們千恩萬謝，黃裳再安撫了幾句後，就吩咐道，“走，去看看粥棚。”</p>
暴雨洪水過後，開封城內連飯也吃不起的災民不在少數，朝廷為此就下撥了一萬石糧食，五千貫錢，用於短期內災民的日常救濟。</p>
作為開封府中災情最重的幾處，汴陽坊也得到了一批糧食，以及醃菜之類的配菜。好幾日了，坊中居民的肚子，全都靠這批糧食熬出的稀粥來維持。</p>
坊中絕大部分街巷的淤泥都沒有清除掉，也隻能在裡坊外側稍稍乾淨點的地方，設了粥棚。</p>
黃裳老遠就聞到了柴草味和米湯味，走到近前，才發現粥棚中，不僅僅有大桶的熱粥，還有一具鍋爐，時時冒著熱氣，裡麵正燒著熱水。</p>
熱粥正在鍋中熬煮，看起來又濃又稠，插根筷子，估計能夠立起來，黃裳特意多看了一陣，方才回頭從一群村民中招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問了幾句有關姓名、家世閒話，方才回到正題：“這粥跟前幾天比如何？”</p>
小孩子立刻就回道，“回知府相公的話，前幾天也是這麼多，這麼稠。”</p>
“倒是伶俐。”黃裳摸了摸小孩子的頭。帶著幾分發茬子的頭皮，摸起來沙沙作響。</p>
五六歲的小孩子，問一句跟前幾天比如何，就能立刻明白自己要問什麼，該誇一句伶俐呢，還是說教得好呢？</p>
黃裳還是那句話，彆死人就行。想想，回頭又把廂吏們給找了來。</p>
“汴陽坊這邊的差事，辦得還算是不差。你們這些日子的功勞，本府都記著，之後論功行賞，少不了你們的好處。”</p>
黃裳再一次提點，幾個吏員千恩萬謝，雖然論功行賞隻是黃裳嘴上說說，但終究有一點點進步。</p>
“不過……”黃裳臉色又是一變，特意拉長了聲調，似乎強調了話題的轉折，“汴陽坊在災中損失不少，接下來的百姓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兩位相公責成本府，這件差事若辦不好，前麵的功勞也抵不了罪過。若是再有何事端，出了人命，本府是決不輕饒！”</p>
一通帶著威脅性的囑咐之後，見幾個人呆若木雞，全都忘了回話，黃裳提聲一喝，中氣十足，“明白了沒？！”</p>
一陣點頭，黃裳不耐煩的揮揮手，“明白就下去吧。也彆害怕，方才說了，好好辦事，自有你們的好處。”</p>
廂吏們誰也不敢怠慢，立刻退了下去，叫住了駐屯在汴陽坊中的所由，“錢瑞。”</p>
其他人都遠離了馬車，錢瑞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在這裡等候發落。</p>
黃裳指著東麵，“東麵的兩輛車子是什麼時候到的？”</p>
方才黃裳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坊外停著兩輛與汴陽坊的貧窮截然不搭的馬車。不像是走親戚的，也不像是出來做好事的。</p>
“回大府的話，今天一大早就來了。”</p>
“是什麼人？”</p>
錢瑞猶豫了一下，“小人不敢說。”</p>
黃裳不耐煩，“讓你說就說。”</p>
錢瑞向左右看看，低聲道：“都是穿著朱衣，小人就沒敢多問，隻知道是從睦親宅那邊來的。”</p>
“做什麼？”</p>
“是來買地的。”</p>
黃裳的臉色先是微微一沉，隨即就化為了能幾乎將人凍結的冷笑。</p>
雨還在下的時候韓岡一係的官員，全都被加以警告，嚴禁發國難財。韓岡從不說違反者會怎麼處罰，可誰都清楚，一旦被韓岡打入另冊之後，想要翻身，這輩子都難了。</p>
黃裳也聽聞章惇那邊同樣警告過了。</p>
章、韓兩方的勢力占了朝堂一半以上，兩係重臣各自親朋好友無數，雖然時間還不長，可風聲在都堂和議政中倒是傳遍了。</p>
至少短期內，議政之中，應當是沒人膽敢公然的從災民身上剝皮。</p>
但宗室就不好管了，皇帝的話都不怎麼聽，都堂開出的禁令更不會聽……看到賺錢的機會了，趙家人就像惡狗撲食，還是這麼不知收斂。</p>
是個好機會呢。</p>
不過這個念頭在黃裳的腦海中也就停留了不到十秒，接見並安撫過汴陽坊的居民，勉勵過災害救治的主管，下達了幾個有關災後賑濟的準備，黃裳就回到馬車中，趕往新城外安置傳染病號的專業醫院——</p>
“去新生醫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