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0章 廟堂(二)(1 / 2)

宰執天下(校對版) cuslaa 4572 字 7個月前

第一十一章 廟堂(二)</p>

六點鐘差一點的時候,趙煦醒了過來。</p>

《自然》上所說的生物鐘,讓曇花總在夜裡開放,讓公雞在日出時分打鳴,以及讓他習慣了早上在快到六點的時候醒過來。</p>

儘管在入睡前,花費了一點時間和精力,但經過了八個小時的充分睡眠,趙煦覺得自己的體力又恢複了過來。</p>

內外一片寂靜,明明有著十幾二十人在內外守候著,但閉上眼睛,便一點聲息也無,天子的寢殿中,仿佛連時間也一並凝固。隻有身旁同枕共眠的嬪妃,正輕柔的呼吸著。氣息觸及耳廓,帶來軟酥酥的麻癢。</p>

趙煦向外挪了一下,睜著眼睛,望著黑乎乎的帳頂,沒有偏過頭去多看上一眼,這位把他擠到禦榻邊沿的美人——這是封號,絕非外表。</p>

易生養所對應的體型,與趙煦的個人喜好,有著很大的區彆。而福寧宮中,為了早日添丁,除了皇後之外,趙煦所有的嬪妃都是類似的體格。</p>

父母皆弱,子嗣必弱。所以父母體格強健,才有益於誕下健康強壯的子嗣。</p>

宮中七八十年來,隻有一個男丁成人,就是因為幾代天子皆體弱,偏偏這幾位皇帝又喜歡嬌弱的女子,皇子生一個死一個自然不是什麼讓人難以理解的事。</p>

兩府……不,都堂就是用這樣的理由,將一乾更適合去唐代的女子,塞進了趙煦的後宮中。</p>

有她們為對照,本就有八九分顏色的皇後,容貌更是完美到了十二分。</p>

趙煦至今都不明白,都堂究竟是想要一名更易操縱的幼主,還是確信自己生不出子嗣,要故作大方?</p>

不管哪一種的推測,都有說不通的地方,唯一能確定的,是章惇、韓岡肯定沒安好心。</p>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p>

當當鐘鳴,宣告著卯正或者說六點的到來。</p>

內間外間,也隨著當當的鐘鳴聲有了生氣,有如冰消雪化的河水,潺潺流動了起來。</p>

細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腳步聲在房內響起,趙煦立刻坐了起身。</p>

每天早間,服侍趙煦洗漱更衣的內侍及宮女,已經端著水盆、衣物等什物走了進來。</p>

“官家。”</p>

在已經掀開被褥,端坐在床邊的趙煦麵前,宮女低頭萬福,內侍跪地行禮。</p>

趙煦起身。</p>

新來的美人才十四歲,正是貪睡的年紀,趙煦起床這麼大的動靜,也沒有驚醒她。</p>

“讓她繼續睡吧。”</p>

趙煦阻止了一個宮人叫醒床上酣睡的嬪妃。</p>

宮人有點吃驚的樣子,應了一聲是,退了回去。</p>

自從皇後嫁進來後,福寧宮中的噤口令便沒那麼嚴苛了。正常的應對不會再受到懲處,隻是會被記錄下來送去給太後及宰相們過目。</p>

但聰明的宮人,除了‘是’和‘官家’之外,不會跟皇帝有更多的交流,如果趙煦有什麼不應該有的吩咐,沉默就是他們的回應。</p>

而趙煦也習慣了他們的沉默,也找到了相應的相處模式,日常的行事之間,儘可能的表現出自己的寬和與仁慈來。</p>

梳洗過後,趙煦換上了一身窄袖修身的便袍,腳底是皮底箭靴,喝了一盅日常養身滋補的熱酥酪,就出了殿門,開始每日日常的繞著福寧殿的快走。</p>

初春的清晨,稀薄的白霜還未融化。</p>

趙煦行走在殿外簷下的廊道上,呼吸徐緩綿長,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維持著穩定的節奏。</p>

身後跟著兩名內侍,亦步亦趨。但對趙煦來說,這已可算是每天僅有的放鬆的時刻。</p>

從最早的時候,為了強身健體而開始的鍛煉,到現在已經成了習慣。甚至因為正旦、先帝忌辰等事耽擱了,那一整天,都會覺得哪裡不對勁,總要晚上把欠下的賬補上才舒服。</p>

現如今,每天早上繞著福寧殿快步走上十圈,歇下來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一天都有精神。而且走路的時候,連頭腦也靈光許多,看事情自覺也更加周全了。</p>

前幾天,在楚國公府被宰相趕回來之後,就有些心神不定。故而這幾日趙煦就特意圍著福寧殿,比平日多繞了兩圈,漸漸的,想得明白了,心思也安定了下來。</p>

在楚國公府上出聲之前,趙煦對韓岡的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都有所預備,尤其是對那些壞的結果,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用自己的挑釁惹怒了宰相,親身麵對韓岡的反擊之後,趙煦發現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準備,絕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充分。</p>

不過,趙煦這幾天都能在報紙上看見各種或明或暗的指責和抨擊,心中倒是越來越篤定,所謂的雷霆震怒也不過是敲打而已。這讓趙煦安心下來,也讓他一直以來的猜測,更加篤定了一點。</p>

終究宰相們還是不敢殺自己,甚至不敢廢掉自己。</p>

都顧惜名聲,隻會拿太後壓自己,隻想著躲在太後背後撿便宜,真的正麵讓他們來做了,就隻會說嘴。</p>

太後……還有幾年好活?!</p>

一旦太後不在了,趙煦相</p>

信,覺得章惇、韓岡盤踞朝廷太久了的朝臣,絕不會是少數。</p>

‘十二!’</p>

走完第十二圈,趙煦回到寢殿沐浴更衣。進門時習慣性的望了放置在角落處的座鐘一眼,這一趟下來,隻比他過去走十圈時多了三四分鐘。</p>

趙煦心中有著小小的欣喜。多走了兩圈,速度還特意加快了一點,都沒覺得累,連汗也沒多出太多,這身子骨的確是比過去強了不少。</p>

可見太醫局給出來的方子的確不是表麵文章,看著簡簡單單,卻當真是真知灼見。</p>

不過這也更證明了,宰相們還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儘管他們之前的那些行為,在趙煦看來已經足以抄家滅族一百次,但畢竟比不上弑君。</p>

宮女端來了一杯熱飲子,趙煦一口氣喝了。走進浴室,在外間脫下衣物,裡麵淋浴用的蓮蓬頭已經在放水。更裡麵一點,還有用水泥砌成,鑲嵌瓷磚的大號浴池。</p>

浴池足可容納數十人同時入浴,但有資格的進去的也隻有趙煦和他的後妃,雖比不上武學裡麵那座有名的遊泳池,但也足以讓趙煦在其中遊泳了。</p>

武學在寬闊的學園土地內,不僅有跑馬場,有蹴鞠場,還有一座訓練學生水性的泳池,即使是在冬日,也能讓學生鑿冰遊泳。他聽說因為冬泳之後,都能喝到二兩陳年的烈酒,所以對參加冬泳訓練,武學生們都十分踴躍。</p>

趙煦是不可能冬天遊泳的,甚至夏天遊泳都不行。按照翰林醫官的說法,以他的體質,即使一場輕微的傷風感冒,都有可能惡化成肺炎。</p>

但趙煦每天行走健身,不免要出點汗,回來後他就會立刻沐浴更衣,免得汗濕的小衣造成寒氣侵體。有時候,他也會在浴池裡泡一泡,順便舒展一下手腳。</p>

更衣的外間,有一麵半人多高的銀鏡。趙煦脫光了衣服,在鏡子裡麵看見的,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人了。</p>

看著自己的鏡中影,趙煦的眉眼緩和了一點下來,神色間更多了些許期待。</p>

再過一段時間,筋骨和五臟六腑都調理好了,他也該有子嗣了。若他始終無後,那**賊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養在宮裡的那兩個小孩子過繼到自己的名下。</p>

趙煦嘴角微微扯動,冰冷的笑了一下。隻是為了不讓章惇、韓岡這兩個奸賊如願以償,他就不會放下著日常的鍛煉。</p>

在浴室中,趙煦被服侍著簡單的衝了一個澡,擦乾頭發,換了身乾淨衣服,來到日常起居的偏廳。</p>

趙煦的皇後和嬪妃們,都已經在偏廳等候多時。趙煦一進來,便齊齊向他行禮。</p>

皇後莊重,下麵的嬪妃又不甚得寵,冷冰冰的禮數之後,嬪妃們退了出去,而皇後則留下來陪趙煦用膳。</p>

比起過於豐滿的嬪妃們,趙煦也更覺得,還是皇後在眼前不至於倒胃口。</p>

但也僅僅是‘不至於倒胃口’罷了。</p>

在桌旁落座,趙煦讀報,皇後喝粥,兩人相對無言,仿佛陌生人一般。</p>

論起皇後的相貌,自然是極好的,一點沒有遺傳到她的祖父那張黑麵孔,看見她,就仿佛看見了江南水鄉的秀色。</p>

但她是王安石的孫女,趙煦在她麵前總有幾分抬不起頭,而皇後本人,也不是體貼親近的性格,成婚不久,趙煦便對她敬而遠之。在幾次爭執之後,皇後更是變得冷漠如冰。</p>

趙煦經常在想,選後時,如果是更勝皇後一籌、也更得母親喜愛的狄氏女入宮為後,那他在她麵前就不必心虛氣短。隻可惜王安石的麵子太大,而宰相們又說樞密使家的女兒為人做妾室,有失大臣體麵,硬是阻了這樁姻緣,也不知如今花落誰家。</p>

今天的報紙一疊放在桌上。</p>

趙煦落座後,就熟練的拿起了放在上麵的第一份。</p>

本來福寧殿裡,不說報紙,就連普通的雜書都找不到幾本,隻有經傳可看。那段時間,趙煦憋悶得差點發了瘋。</p>

直到後來大婚,皇後嫁進來後,經過她的爭取,才得到了讀書看報的權利。</p>

趙煦每天要看的報紙,總是兩大快報放在最上麵。</p>

今天擺在最上麵的是齊雲快報。</p>

齊雲快報有個特點,不論是哪裡的天災**,不論是皇帝皇後的壽誕,這些新聞,永遠都成不了頭條,如果沒有來自都堂的操縱,齊雲快報的頭條就隻有一個,蹴鞠。不僅僅是頭條,一年裡的大部分時間,齊雲快報連整個頭版空間都是為蹴鞠留下的。相對而言,它的同行兼對頭,倒不至於如此專注於專業上。</p>

趙煦對蹴鞠毫無興趣,高行雲再一次獨中三元又能如何?他甚至因為蹴鞠聯賽公認的創始人是韓岡,而對這業已傳承千載的運動而深惡痛絕。平常看這家報紙,都是直接翻過頭版,而且絕不會看內容更加豐富的第五到第八版。</p>

但今天趙煦的注意力卻出奇的停留在了頭版上看得,極為專注。攥著報紙的雙手手背上,青筋都迸了起來,頭都埋進了報紙中。</p>

半晌之後,他飛快的丟下手上的齊雲快報,拿起了另一家聯賽的報紙,接著一份又一份,最後</p>

,他怔怔的抬起頭,“竟然是真的。”</p>

趙煦瞟了眼坐在對麵的皇後,皇後恍若未聞,依然平靜的喝著雜米粥。</p>

趙煦的眼神更冰冷了一點。</p>

雖然是他的皇後,卻不是站在他這一邊。原本還因為需要王安石庇護,不得不忍讓,現在連王安石也死了,這個女人,如今對他一點用都沒有。</p>

心中發了一陣狠,趙煦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報紙上。</p>

報紙上麵的文廟二字尤為顯眼。</p>

奉王安石入文廟!而且還是正殿諸哲之一!</p>

如果在昨天,不,就是一刻鐘之前,有人跟他說,韓岡將會奉王安石進入文廟正殿,趙煦會笑上整整一刻鐘,直到喘不上氣來,這真是今年最有趣的笑話。</p>

在聽多了新學和氣學道統之爭的故事後,誰會相信,韓岡會給王安石這份禮遇?</p>

“好大方,這是要改宗了?”趙煦冷嘲熱諷。</p>

皇後還是仿佛沒聽到。</p>

但趙煦的興致反而高昂起來。</p>

天下誰人不知文廟的貴重?比起藥王廟那等不成氣候的供奉,文廟才是天下人公認的正道。</p>

韓岡能點頭同意王安石入文廟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彆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給自己預留個位子。日後也能找借口,王安石進去了,難道韓岡還進不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