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7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八)(1 / 2)

宰執天下(校對版) cuslaa 3881 字 7個月前

第三百九十二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八)</p>

剛下過一陣急雨。</p>

正被開膛破肚的路麵上,到處是泥濘,泥漿化成的小溪緩緩流淌。</p>

唐梓明提著下擺,踮起腳,小心翼翼的穿過街道。低頭看看,心痛地發現自己新買的布鞋、衣袍的下擺,還是變成了花斑豹子一般。</p>

在路邊上摘了幾片樹葉擦了擦鞋子,卻越擦越臟,唐梓明丟了樹葉,無奈的放棄了。</p>

開封府這段時間在改造全城的下水道,事情是好事,唐梓明也覺得很好。但修好之前,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遍地,就實在讓每天都要走街串巷,搜集新聞的他受不了。</p>

帶著一副壞心情回到報社,一個相熟的編輯看到他,就叫了起來,“明哥,怎麼才回來,李叔正找你。”</p>

唐梓明心裡一個激靈,揪住編輯,“哥哥,是什麼事?”</p>

編輯卻不透底,推著唐梓明神神秘秘的道:“好事,好事!”</p>

唐梓明猶猶豫豫,“要真的好事,小弟回頭肯定請客。”</p>

編輯笑嗬嗬的,“這客你請定了。”</p>

小報報社的記者多隻是讀過兩三年的書,勉強能將語句寫通順了。所以他們將消息帶回來後,都得先交給編輯來潤色,然後才能刊登在報紙上。而絕大多數報社記者的工錢,一大半要靠文章發表後的獎勵。</p>

編輯不說掌握著記者的生殺大權,至少是掌握了記者的錢袋子。唐梓明卻比同事們要強一點,能抓新聞,寫得文章通順,編輯隻要稍作修改就行。在多少混了一個秀才身份的編輯麵前,唐梓明還算有些體麵,不過來到了總編麵前,可就隻能戰戰兢兢了。</p>

唐梓明所在的報社,隻是開封城中幾十家小報之一。</p>

與絕大多數同行一樣,租了一間隻有一進的小院,編輯們在東廂,排字和印刷在西廂,主編則坐鎮中央。至於記者,勉強在廚房旁擠出了一個小間用來歇腳。</p>

粗糙的紙張,低劣的油墨,三流的活字印刷技術,雇傭十幾個工讀的小報童在車站、城門等人流密集之地販賣,剩下的就放在書鋪寄售,除去人工,材料,房租等成本,每月能有十來貫淨利就可以偷笑了。</p>

這些小報在兩大快報社的夾縫裡麵生存,鬼神誌怪也登,家長裡短也登,廣告更是來者不拒,隻要有得賺,節操什麼早拋到腦後。隻有一條是所有小報都必須要遵守的——不要去占兩大報社的便宜。</p>

但總的來說,小報再小,報社總編則都是有體麵的士人身份。</p>

記者最多是個沒功名的鄉學究,編輯一般都能混到一個秀才,而總編,無論有無功名,在文壇都有些名氣,甚至可以進出達官貴人的家門。</p>

唐梓明戰戰兢兢,即使這位總編,總是去新曹門外便宜的私窠子,從來不去甜水巷那等稍貴的地方,那也是能被審官東院主簿邀請參加詩會的。像他這樣在報社屬於倒數第二階層的小記者,平常一天下來連話都跟總編說不上一句,地位有天壤之彆。</p>

總編夾鼻眼鏡後麵的一對三角眼閃爍著,仿佛家庭主婦挑選菜蔬的眼神,“有乾淨衣服嗎?”</p>

唐梓明點點頭。</p>

他要去找新聞,總是會帶著一身好衣服,快到地頭才換上,尋常則是一身洗過頭的舊衣。不過昨天舊衣給雨淋了,晾在報社裡,今天早上來都沒乾,累得出門一趟把好衣服都給弄臟了。</p>

總編已經將視線挪開,仿佛失去了觀察的興趣,“那好,快換了衣服,去自然學會!”</p>

“自然學會?”唐梓明傻傻的重複。</p>

“彆說你忘了,蘇平章,韓相公課都去了。”總編將桌上的一份門狀樣式的信箋甩了過來,在唐梓明的麵前轉了一圈,“這是入場的門券,弄到可不容易。”</p>

唐梓明還是有些楞,“這不是李三哥哥的差事嗎?”</p>

總編終於不耐煩起來,“李三摔折了腿,要養三個月。”</p>

“呃……哦!”唐梓明算是明白了。</p>

《自然》上的內容,任何一家報紙上都有轉載。但怎麼樣才能寫得好,就需要專業性更高的編輯,在報社中,負責這個方麵的,就是唐梓明和總編口中的李三。本是預定,這一次學會大會,他會臨時做一把記者。之前的幾天,李三天天都去自然學會報道,每天化作文字的記錄填滿了大半個版麵。</p>

明白歸明白,唐梓明從來沒想過,這個差事能落到自己的頭上。</p>

“可我從來都沒去過。”</p>

總編放下夾鼻眼鏡,無奈的瞅著唐梓明,“這裡誰能去?老的老,小的小,平常能跟李三聊格物的,也就是你吧,聽說你總是玩那些瓶瓶罐罐。”</p>

“七叔。”總編的親侄兒在門口探頭進來,他在報社裡掛了一個編輯的職,卻隻有做雜事的本事,“車叫來了。”</p>

“車在等著了,拿了衣服,上車去換!”總編下命令,“回來也坐車,蘇平章說了什麼,韓相公說了什麼,都給我原原本本的記下來。”</p>

唐梓明委委屈屈接過不屬於他的工作,一半是因為太突然</p>

,另一半是總編在催促他的時候,竟然沒有許下一點實質性的獎勵。</p>

不過上車之後,他就立刻把委屈丟到了九霄雲外,興奮的一聲尖叫,差點嚇到了前麵的車夫。</p>

那裡可是自然學會!這世上最博學的一群人就在那裡!</p>

一直到了學會會所的大門口,唐梓明還是忍不住笑。臉上仿佛在抽搐的笑容,看起來有三四分的詭異,六七分的可疑。</p>

守在門口的有十幾人,裡裡外外站著,正在檢查所有人的邀請函和過所——即使不用穿州過縣,衙門開具的過所也是所有記者隨身必備的物件。其中有一半身著朱紅錦衣,腰懸佩刀——隻要是京城人,一看便知是宰輔身邊的元隨。</p>

在門前排隊的有不少同行,唐梓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了上去。幾步路的功夫,就被幾個守門人好生打量了幾眼。</p>

應該是宰相蒞臨的緣故,身份查問得很細,各人的請帖,司閽過一遍手,元隨再過一遍手,然後再對比過所上的麵貌年甲,檢查了印鑒真偽,這才放人進門。</p>

門前的氣氛有些緊張,唐梓明臉上笑容也漸漸收了起來。拿出門券和過所,跟著隊伍一步步向前。</p>

沒有相熟的同行,唐梓明隻能打量著難得接近的元隨們。漸漸的,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分得清,這些元隨究竟是跟隨哪一位宰輔了。</p>

元隨拿著朝廷的俸祿,卻是宰輔重臣們的親信,絕大多數都是同鄉擔任。</p>

蘇頌、沈括皆是南人,而韓岡出身西北,隻看身材相貌,元隨們的背景就昭然若揭。</p>

尤其是韓岡,據說跟著他的元隨全都戰功赫赫,弓馬嫻熟、武藝高強,手上沒百十條人命不會被他帶在身邊。</p>

不過當有人這麼說的時候,隻要問一句既然立下了這麼多功勞為什麼韓相公不讓他們做官,保管立刻就冷了場。</p>

但都上過陣應該是肯定的,唐梓明在近處觀察,幾名檢查進出證件的元隨,的確是有一副好身板,個頭有高有低,寬度厚度卻都超越常人,有兩個露出來的脖頸都快趕上腦袋一般粗細了。</p>

當真難得見到這般健碩的漢子,一個打十個都不在話下。唐梓明遞過門券和過所,偷眼瞅著最為高壯的那一位。小時候缺乏營養,長得乾瘦矮小,唐梓明一向希望能有個高大點的體格。</p>

看似粗笨的壯漢,比外表要敏銳得多,發現了唐梓明的偷覷,衝著他咧開嘴笑了一笑。</p>

壯漢的麵容粗獷,笑起來比不笑還嚇人,普通人肯定會被嚇得噤口不言,可做了幾年的記者,唐梓明早就學會利用一切機會,打蛇隨棍上,“上下,可是韓相公的伴當?”</p>

那壯漢又是一笑,露出了整齊的板牙,卻沒說話。他後方的頭目模樣的元隨,倒是瞪了一眼過來,又把唐梓明的請帖和過所又多檢查了兩邊。</p>

這叫做將練兵之法用於治家吧?</p>

被放入院中,唐梓明還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韓家的底蘊,一代發家的韓相公身上看不出來,在這些元隨身上卻是一清二楚。</p>

東京城中真要有個什麼風吹草動,憑這些家丁,怕也能跟三五百禁軍有來有往打上一陣。</p>

唐梓明想著,繞過照壁,眼前頓時一片人海。</p>

偌大的正院中,人頭湧湧,自然學會的會員、受邀觀禮的客人,以及來此采訪的記者,都在此處彙集。</p>

儘管從沒有來過,但不用多想,唐梓明就找到了會議召開的地點,也隻有高大如京師府衙大堂的正廳,才能容納得下所有的會員,以及人數相當的旁聽者。</p>

唐梓明來得晚了,此時此刻,就連正廳門口都站著人,唐梓明站在人群後,踮起腳也看不到裡麵。</p>

仗著身形瘦小的優勢,一貓腰就鑽進了人群中。一邊陪著不是,一邊向裡麵走,仔細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和角度。</p>

正廳內的布置有些特彆,前方是一排排座椅,唐梓明看到坐上去的都是帶著學會徽章的會員們。</p>

而所有的外人都沒座位,全都在後麵站著,一眼望過去,唐梓明甚至看見好幾個身穿官服的。</p>

唐梓明很快就找到了落腳點,就在一個官人身邊。那官人相貌不錯,身量高挑,卻黑著一張臉。</p>

唐梓明點頭哈腰的賠上笑臉,回頭看看中央,已經能夠看得到站在那邊的韓岡,乾脆就站定了腳,不往前擠了。</p>

雖然身邊的官人臉色難看的瞪了幾眼,唐梓明卻不怕。其他人就是怕惹著這些做官的,才不敢近前,在他們身旁留下一圈空地。</p>

可唐梓明卻想,他們又不認識自己,回頭自己先走,也不怕這官人當著相公們的麵大發脾氣。</p>

‘真是什麼人都來了。’</p>

瘦小乾癟,衣袍都是洗得脫了色,已經薄得透光,在不起眼的地方還打了補丁,章援隱隱約約的都嗅到了一陣餿味。</p>

什麼記者?就是包打聽!報紙興起後的新行當,包打聽就成了記者,人品等而下之。走街串巷,窺人陰私,編造謠言,蠱惑人眾。</p>

章援用鄙視的眼神沒能趕走對方,扯了扯襟口,越發的</p>

覺得空氣汙糟了起來。</p>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赴會時連坐的資格都沒有了。現在不但沒有座位,連站在身邊的人都是不知哪裡來的下等人,就是在大慶殿上,身邊也至少是個朝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