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0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十一)(2 / 2)

宰執天下(校對版) cuslaa 3370 字 7個月前

王檀不豫之色溢於言表,韓錦則似懂非懂,茫然的看著韓鉉和王栴,隻有韓鐘百無聊賴,一邊喝著茶,一邊悠然聽著兩人來回如拉鋸似的爭執。</p>

“……等你覲見過天子再說……”</p>

“小弟沒見過皇帝,所以不敢妄言。想來表哥是見過的。”</p>

“隻有幸覲見過一次。皇帝少年睿智,更是謙懷大度,絕非謠言所誣之昏君。”</p>

“隻見過一回,便比日夜相處的太後,自幼教導的宰相都看得明白這個人是什麼樣?什麼時候表兄出月旦評?”</p>

“天子有何疏失之處,做臣子的也該苦勸,豈能行悖逆之事?”</p>

“刑有五等,笞杖徒流死,什麼樣罪應的對什麼樣的刑。要是皇帝的過錯,是勸誡便可,也不至於會落到如此境地。須知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怨不得人。”</p>

“草芥寇仇,此無君無父之言!”</p>

“君豈得與父相比?子承父血,無父則無子,故父責子,子不得怨。人君於臣有何功,可與父子相比?”</p>

“父生之,君食之。君父、君父,君父自古並稱。”</p>

“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嗬……此偽作爾。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這是太祖親筆。種糧者,民也。納糧者,民也。食天下者,民也。正所謂,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p>

“姑父不得先帝之用,豈有今日之煊赫?!”</p>

“表兄你不是很明白這個道理嘛。用則儘心報之,不用則如陌路。若皇帝無故輕賤之,那就是仇人了。先帝以國士待家嚴,家嚴遂以國士報之。而皇帝不念家嚴擎天保駕之功倒也罷了,連十幾年來的護持之勞都不念了,家嚴隻是讓他回去反省,已是念在先帝舊德。何況此事太後</p>

亦讚同,以母責子,天經地義。”</p>

“隻恐太後為人所惑。”</p>

“這是表兄的想法,還是外公和舅父的?”</p>

“四哥!”韓鐘突然出了聲。</p>

就是親如兄弟,立場相悖也是正常,吵吵架也沒打緊,反正都還是未入朝堂的閒人,在家裡怎麼吵都沒影響。但把家長扯出來就不對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p>

閒得要打哈欠的韓鐘也不得不出言提醒。</p>

韓鉉也自知失言,忙拋開質問,“表兄應該知道,唐太宗大行之前,斥李績,貶遂良,非李、褚有罪,實是太宗欲使高宗有恩於二臣。”</p>

其實反過來,褚遂良和李績【即徐世績,賜姓李,避太宗諱,故名李績】這麼一起一落之後,也能安心輔佐高宗。因為他們知道,受了新皇帝的恩惠,就是他的體己人了,不用擔心自身安危,也可儘情施展自己的才華。</p>

就像一個儀式,參與者和圍觀者都是知道毫無意義,完全是自欺欺人,卻又不能不做。</p>

“曾有人建議唐太宗詐怒以測臣子心性,唐太宗卻說,欲使臣子赤心奉上,自己卻要用詐術相待,豈不是南轅北轍?可如此英明睿智的皇帝,臨死前還是要施展一下詐術。此何故也?”</p>

王栴口舌便給不如韓鉉,而想要在不大肆攻擊太後、宰相的情況下為天子辯解,又非易事,故而每每輸給韓鉉。到最後,王栴就隻能跟韓鉉兩人相互瞪著眼,都快成了烏眼雞。</p>

王檀有些發急,而韓鐘安安然然的喝著茶,自家兄弟又沒吃虧,也沒打起來,又有什麼大不了。</p>

隻是他立刻就不能淡定了。</p>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俏生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p>

韓鐘一見之下,連忙站起,“見過三妹妹。”</p>

伊人色如嚴霜,隻是回了一禮,就立刻問,“外公在哪裡?”</p>

王越娘一向溫婉嫻雅,性情一如春日的南國水鄉般和煦,隻是這一回,卻是仿佛寒冬降臨。</p>

沒等韓鐘反應過來,一位老婦也隨後而至,陰沉著臉質問王越娘,“小娘子的功課還沒做好,這要去哪裡?”一轉眼又看到韓鐘三人,臉色更加難看,“外男如何在此,還不速速退下!”</p>

韓鉉一聽便不樂意,“越俎代庖,這有你說話的份?!”</p>

老婦一瞪眼,“老身是天家的人,奉旨來此教導王小娘子,免得入宮後不知禮數,丟了天家體麵!”</p>

原來是宮裡派出來的老嬤嬤。韓鉉立刻看向王栴、王檀,就算是宮裡來的,也未免太囂張了,說實話,皇帝都不敢。</p>

王栴和王檀卻沒出來為妹妹撐腰。王栴還一臉不快,衝著王越娘道,“三娘,先回後院去。隨意出入外援,你這是成何體統?!”</p>

韓鉉恙怒於心,又心中生疑。當著宰相兒子的麵,在未來國丈家裡指手畫腳,這是來挑事的?</p>

他轉頭望著韓鐘,希望自己二哥能有個說法。</p>

韓鐘麵上不見喜怒,叫了韓錦一聲,“七哥,陪著你三姐姐去見外公。”</p>

韓錦立刻聽話跑過去,拉起王越娘的手,用力扯著就走,“三姐姐,我們走。”</p>

“不許走!”</p>

老嬤嬤一聲尖叫,可韓鉉早跳過了去,攔住了她,“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p>

王栴皺起眉頭,“這是我王家事!”</p>

韓鉉嘿嘿冷笑,回頭道,“人家後妃入宮,還指望家裡的兄弟能幫襯一二,兩位表兄倒好,三表姐還沒出嫁呢,倒幫襯起外人了。”</p>

王栴黑下了臉,而老嬤嬤一見韓錦拉著王越娘從後門離開,頓時急了,一推韓鉉,“老身奉太後、太妃之命,誰敢攔著!”</p>

哪個老身?</p>

在場都是有品級的官人,就是剛走的七哥韓錦,也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區區一個宮內女官,也敢在官人麵前賣老?</p>

韓鐘緩緩坐了下來,看了這老嬤嬤一眼,“陳寶珠是吧。”</p>

老嬤嬤身子一震,臉色頓時就難看起來。</p>

女子閨名向不傳於外人,出嫁之後,就冠上夫姓,對外更不會提及閨名。即使五十六十的老婦,這閨名也是不能隨便讓人叫的。</p>

何況,這宰相家的公子是怎麼知道的?</p>

宰相或許有可能知道,但那位宰相會多關注一個宮人的閨名?而眼前的宰相家的衙內卻知道自己的閨名,不管怎麼想,肯定不會是好事。</p>

看著陳寶珠臉色一息瞬變,韓鐘淡漠的念著,“陳寶珠,高平人氏,十三入宮,三十一為女史,三十八歲任掌記,後兩年為掌簿,繼為掌讚、掌賓、掌禮,年五十升典禮,於今五十四,為彤史。有一兄,早亡,惟留一子,名興,現在在馬行街開了家綢緞鋪,生意據說還不錯。”</p>

王栴、王檀驚訝莫名,韓鉉更是聽得呆住了,“哥哥,你怎麼知道的?”</p>

“怎麼會不知道?派去教導皇後的人,太後怎麼會不讓皇城司查一查她的底。”</p>

韓鐘臉色越發木然,聲音也更加冷如寒水。</p>

他的視線如猛獸般盯</p>

著陳寶珠,“你的家底,太後知道,皇城司知道,兩府諸公也都清楚,外公同樣是一清二楚。包括朱太妃給你的賞賜,包括你和你的侄兒從朱太尉那邊拿到的東西,都不是什麼秘密。……陳彤史,你明不明白?”</p>

陳寶珠麵色如土。</p>

臨行前太妃的密語,太妃之父的囑咐,多少陰私事,一時間都從頭腦中倒轉回來,這裡麵,有多少已經被外人得知了?</p>

想到膽寒處,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p>

“家嚴和兩府諸公隻是懶得理會你罷了,彆以為他們會給太妃留太多臉麵。”韓鐘冷哼著,“老實做你的事。天家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滾!”</p>

韓鐘一聲斥退宮裡來的老嬤嬤,回頭對著幾兄弟,“知道為什麼我不想三妹妹入宮嗎?三妹妹入宮,其實無害於家嚴,若能規勸天子走向正道,更是天下之幸。但想利用三妹妹的性命,壞了家嚴名聲的人,卻多得很。”</p>

他衝著王栴、王檀冷冷一笑,“若三妹妹在宮中有何不測,世人會認為凶手是誰?!”</p>

“啊!”韓鉉一聲驚叫,難以置信。</p>

王檀連連搖頭,更是無法認同,“鐘哥,若事情當真如此,你當祖父想不到?”</p>

“是啊,外公是想到了。”韓鐘低聲喟歎,忽而抬眼,“可他就是把先帝的忠心移到當今天子身上了,寧可冒此風險,也要保皇帝。不過,今日外公能舍得三妹妹,來日,說不定也能舍得兩位表兄就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