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十五）</p>
“馮京也來了？”</p>
文彥博半眯著眼睛，靠在躺椅上。整個下午，他都在躺椅上度過，家仆來回奔走，將一條條最新得來的消息通報於他。但文彥博隻在聽到另一位前任宰相也抵達京師時，才稍稍抬了一下眼皮。</p>
“正是馮相公，前腳剛下車，後腳就進宮去了。”</p>
“去看皇帝了嗎？”文彥博追問。</p>
報信的家人聲音顫了起來，“小人不知。”</p>
文彥博閉上了眼睛，不說話了。站在旁邊的次子文嗣舜立刻就嗬斥道：“那還不快去打探！”</p>
“不用去了。”一人走了進來，“馮當世隻是去慈壽宮探問了太後就出來了。”</p>
文彥博睜開眼，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德孺來了。”</p>
表字德孺，來人正是範仲淹的幼子範純粹。因患病離任，居於京師就醫已有半年。文彥博安頓下來後，就把他給請了來。</p>
不過文彥博找範純粹來，不是要打聽京師的新聞——文彥博的消息來源，隻會比範純粹更廣，他隻是想問一問範仲淹的另一位兒子的下落，“堯夫還沒到嗎？”</p>
範仲淹的三個兒子，隻有範純仁的聲望最高。如果在京任職，也是在議政之列。不過如範純仁這般的死硬舊黨，始終被章惇拒之京外，而韓岡，對絕不會幫忙的範純仁，他也同樣不會理會。</p>
如今舊黨後繼乏人，富弼、呂公著、司馬光等一乾成員又相繼去世，文彥博之外，隻剩範純仁和呂大防還有些人望了。</p>
文彥博此番進京，正想有些作為，範純仁的助力對他必不可少。</p>
“如果家兄在收到邸報後就啟程上京，這兩日也該到。”範純粹冷著臉，補充道，“如果家兄進京，當是會去拜見天子。”</p>
文彥博進京之後，先入宮探望了太後，然後就回到自己的府邸，就跟馮京一般。</p>
皇帝雖還沒有被廢，其實也跟被罷廢沒有兩樣了。文彥博有所欲求，自不願在此事上與整個朝廷為敵。換作他年輕十歲，或許會展示一下風骨，現在年近九旬，這口氣他不會再爭了，要爭的，隻是兒孫的好處罷了。</p>
但文彥博沒有因範純粹的頂撞而動氣。範仲淹也是這個臭脾氣。要不然，以他的聲望和才能，何至於不能進位宰相？</p>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不愧是文正公的兒子。”文彥博道，“一日未退位，一日便是天子，我輩的確是要崇以尊禮。不過，我等若是造訪福寧宮，恐對天子不利。無論章、韓，豈能容得下身荷眾望的皇帝？”</p>
老狐狸的推托之詞，範純粹豈能不明。不過，範純粹鬨了一下，卻也隻是想表明立場，並非要與文彥博翻臉。眼下機會難得，正要互諒互助，不是分道揚鑣的時候。</p>
“是純粹孟浪了。”範純粹欠了欠身，“潞公老成謀國，非純粹所能及。”</p>
文彥博知道範家三子絕非同道中人，能有一個攻守互助的協議已經不錯了。</p>
“德孺可知韓岡為何提議創立大議會？”文彥博問道。</p>
“當是自清之舉。”</p>
大議會前所未有，故而韓岡的想法，便是世人猜測的重點。</p>
如今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是韓岡愛惜羽毛、顧慮青史的緣故。</p>
韓岡當年為了證明自己無意做權臣，把朝中重臣召集起來共議大政。當時還有太後、天子，現在太後退隱，天子被禁，韓岡為了名聲，把大議會提出來不至於讓人難以理解。</p>
“或許當年韓岡就看到了會有今日，故而方才會有州縣中的議會。”範純粹說道。</p>
“或許是有幾分道理，但確切些，是因為他怕！”文彥博斷然下了定論，“古來權臣，若不能如隋文謀朝篡位，從來隻有死無葬生之地一條路。縱使伊尹，也沒能逃過太甲之誅。”</p>
史記中說伊尹放太甲於桐宮，是因為太甲昏亂，三年後太甲洗心革麵，便被伊尹迎回。不過在竹書紀年裡，寫的卻是伊尹篡位，流放太甲，太甲自桐宮脫逃，反殺伊尹。孔穎達的《尚書正義》中對此有所辯駁，所以竹書紀年的記載，並未為世論公認。</p>
不過伊尹最後的結局，會置疑竹書紀年的士人，絕不會有飛黃騰達的可能。臣子之中，或許有這等拳拳忠心、以性命相報的正人君子，但天子，卻決不可能容忍一個能夠操持國政、乃至帝位的權臣。</p>
文彥博繼續道：“他擔心太後去後，孤身一人無法阻止天子親政，即便能夠繼續操持國政，天下四方的重臣也不會容忍他。”</p>
“所以乾脆就‘致君堯舜上’了？”</p>
“罰不責眾，他其實更加安全了。”文彥博道。</p>
範純粹反駁，“不是有王舜臣嗎？”</p>
王舜臣是韓岡的人，他這一回上京本就是韓岡的安排，不過韓岡究竟會把他放在哪裡，到現在有沒有人能夠了解到韓岡的心思。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王舜臣的確是對韓岡唯命是從，否則韓岡絕不會叫他回來。</p>
“王舜臣……難道他還敢在京師屠戮良</p>
善？”</p>
“韓岡絕不會不用他。”</p>
“不用擔心。”文彥博道，“韓岡現在投鼠忌器，有些手段，他一時還做不得。現在還是多想想大議會，可不能讓南人撿了便宜去。”</p>
皇帝的情況大家都清楚，昏聵說不上，但的的確確不會是什麼明君。</p>
這不僅僅是通過太後、宰輔散布出來的消息得到的結論，皇帝那個模樣，範純粹見過了多次，刻薄一點，就是沐猴而冠，稍稍留些口德，也少不了一句望之不似人君。</p>
“‘致君堯舜上’隻是儒臣拿出來說一說，韓岡卻是當真打算讓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p>
《易·係辭》中的‘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是說黃帝、堯、舜會用人，量才而用，使人儘其能，故而可以垂拱而治，不是說臣子把天子給架空了。</p>
但現在誰能說這是不倫不類的比喻？韓岡的種種作為，看著像是讀擰了經典的儒生，但他偏偏即將成功。若是士大夫能夠共治天下，皇帝之有無，那也是無關緊要的。</p>
重要的是共治天下，誰人為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