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想要讓皇帝垂拱而治的韓岡，沒有抱著這樣的想法，反而是奇了怪了。</p>
那一句‘天下人之天下’正說進了他的心裡。自家的產業，怎麼會是皇帝的產業？就是皇帝自己，也不敢隨意將彆人家的產業變成皇產。</p>
但將這句話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卻是公然否定了天子對天下所握有的權力。</p>
這絕不是一時意氣，或是有感而發，自是有著深刻的用心。如果不然，韓岡就不配站在這內東門小殿中。</p>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獨夫！’，傳將出去，便是千古名言。</p>
也許為了說出這句話，韓岡等著發難的機會等了很久了。</p>
既然如此，章惇也不打算落於人後。</p>
他舉步出班，“韓岡所言正是。天下，億兆萬姓所居，天之屬也。天子，代天牧守者也。豈得聞子可奪父產？又豈得聞代人放牧，可將所牧之物據為己有？太妃當慎言，以免累及天子。”</p>
章惇的話，與韓岡前後呼應，拿著朱太妃的話做文章。說是不要累及天子，卻明擺著要將事情牽扯到皇帝身上。</p>
換作是皇帝，遇上兩位宰相同時發難，也得低頭服下軟，除非想做魚死網破，那倒是可以喚可信的禦衛來將兩個措大打殺。</p>
但放在章、韓兩位宰相身上，便是喚了禦龍直的人上來，喚了金槍班的人上來，又有哪個敢對他們舉刀？</p>
張璪的雙眼在韓岡和章惇身上來回打轉，腦筋也在不停地轉動，他們為什麼不怕皇帝日後報複？</p>
不管他們立下多少功勞，對皇帝都沒有意義。再大的功勞，也抵不過侵犯皇帝權柄的罪過。而韓岡、章惇近乎肆無忌憚，那麼理由隻有一個，他們不擔心。</p>
至於為何不擔心，原因就太簡單了——小皇帝或許根本就沒有日後。</p>
韓岡怕是早就診出天子的壽數不長，活不過他，也活不過太後！</p>
張璪的雙眼亮了起來，既然這樣，那自己為何還不敢插上一腳？</p>
“陛下，臣聞狄氏女容色為諸女之冠，又曾聞天子曾於後苑攜千裡鏡登高。太妃殿下一心想要為天子納狄氏女為後妃，究竟是太妃所欲，還是天子所欲？”</p>
張璪的話直指天子，質問其品性。太妃若是不肯認，那事情就得是天子擔下來了。</p>
連樞密使都出來了，文武兩班的首腦一齊發難，朱太妃隻有低頭認錯，難道還能將責任推到他兒子身上？</p>
殿上氣氛如同絞緊的弓弦，繃得越來越緊。</p>
群臣都等著朱太妃的道歉。</p>
隻是屏風後，傳來了一陣嚎啕大哭聲，哭聲斷續，口齒又不清，隻聽得‘孤兒寡母……亂臣賊子……太後做主’雲雲。</p>
幾位宰輔頓時麵麵相覷，遇上女人夾纏不清，這下子還真難辦了。</p>
章惇皺眉，所以說牡雞司晨就是麻煩，太後在旁邊都不嗬斥一聲，就看太妃殿上失儀。</p>
偏頭衝韓岡使了個眼色，讓他去處理。</p>
韓岡抬頭直視屏風，怒聲嗬斥：“先帝昔年病重，臣隨侍在側，權同聽政之語，隻聞予皇後，不聞予德妃。先帝內禪，臣同樣隨侍在側，權同聽政的詔命，亦隻聞予太後，不聞予太妃。簾後何人，敢於在殿上放肆！”</p>
韓岡這是有著幾分把握，朱太妃最近太活躍了，幾乎把皇帝的婚事大包大攬，而太後這位嫡母由於種種顧忌，反而插不上話。</p>
而且內東門小殿，本來隻有太後才能來，太妃今天跟過來，雖是有著商議天子婚事的名義，但也是侵犯了太後的權力，不信她心裡會高興。</p>
嗬斥聲猶在殿中回蕩，屏風後忽的就一聲巨響，然後又是一陣慌亂，一個尖細的嗓門叫道，“太妃暈過去了！”</p>
如果是太後被氣暈過去了，那是真麻煩。但隻是太妃而已，韓岡真還不在乎，“太妃當是為天子婚事操勞過度，須好生休養數月。”</p>
睜著眼睛說了句瞎話，就聽見屏風後，太後終於開了金口，“相公說得是。快將太妃攙扶下去，傳太醫來為太妃診治。”</p>
屏風後一陣亂，太妃被扶了出去，幾個月之內，就彆想再插手趙煦的婚事了。</p>
好好的議政之地，給弄得雞飛狗跳，向太後歎了一聲，也不知該怨誰，心力交瘁的歎道，“今天就到這裡吧，這情形也談不了事了。”</p>
韓岡卻要留著她，“陛下，無關人等即去，還請陛下稍留片刻。”</p>
向太後無力的問道，“相公還有什麼事要說？”</p>
“陛下乃是嫡母，天子的婚事本當由陛下做主。太後忙於政務，將之交予太妃，但太妃見識不及，臣恐所選非人，懇請太後細擇之。”</p>
向太後苦笑道：“就怕那孩兒心中有怨。再出了一個郭皇後，豈不是害了人家。”</p>
章惇立刻高聲讚道：“陛下心慈，實乃天下之福，萬姓之福。然此處並無</p>
呂夷簡。宮中亦無閻文應。縱使天子妄為，自有忠臣賢良阻止。”</p>
攛掇仁宗廢後，朝中是宰相呂夷簡，宮中是禦藥院閻文應。禦史台一眾禦史上表阻止，呂夷簡直接拒收。之後郭皇後暴卒，據說也是因為閻文應擔心其回宮，而設法將其給毒死。</p>
“若隻有卿等在，吾當然放心。但朝中重臣，並非與諸卿心意相通。”</p>
韓岡道：“忠臣賢良，自會與吾等同心同德。但正如陛下所言，朝臣之中，不免奸佞之輩。若天子聖德，定不會受其蠱惑。唯恐天子心思不定，屆時，必至禍亂。”停了一下，他接著說，“太妃方才所言，如果隻是出自己意，有太後在宮中，當無害於天下。但天子若有此心，則大宋危矣，天下危矣。臣有一言，有犯聖顏，還請陛下見諒。”</p>
“無妨，相公請說。”</p>
韓岡圖窮匕見：“太後日後撤簾，將如何約束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