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二十三）</p>
“不意今日又見王曾。”</p>
走下台階，章惇冷冷的說了一句。</p>
在他身側的韓岡則回道：“誰是丁謂？”</p>
兩人對視一眼，嗬嗬各自冷笑。</p>
呂公著究竟是在想什麼，在他跳出來之後，宰輔們哪有看不透的？</p>
蔡確、韓縝沉著臉。章惇笑中則帶著隱憂。隻有薛向，如無事人一般——沒有進士的身份，反而就不需要想得太多。</p>
仁宗初年，宰相丁謂當權，與內侍雷允恭相為表裡，把持國政。參政王曾為除丁謂，砌詞留對，與章獻太後密議，一舉扳倒了這位權相。</p>
自此之後，一旦有哪名重臣在拜見天子後主動請求留下來奏對，那麼在世人眼中，他的意圖隻會是針對同列。從權謀上講，也失去了動手的突然性，反而打草驚蛇。</p>
故而便逐漸成了官場上的一項禁忌，基本上很少再出現這樣的作法。</p>
“如果隻是針對小弟的話，那倒是沒什麼關係。”韓岡淡然說著。</p>
章惇看著前路：“也隻是對玉昆你而言。”</p>
“的確如此。”韓岡仰頭喟歎。章惇與自己走得實在太近了，不免會受到牽連。</p>
韓岡回頭看看夕陽下的福寧殿，呂公著到底會說什麼，其實完全可以想象得到。</p>
即便不是在殿中旁聽，呂公著也不會有其他的說法。</p>
……</p>
當蔡確、韓縝等人全數離開，隻留下呂公著一名執政的福寧殿，又陷入了沉寂之中。</p>
趙頊躺著，向皇後坐著，而呂公著則穩穩地站著，賜坐也沒有理會。</p>
幫趙頊掖好了被角，趁勢整理了心情，向皇後抬頭看著呂公著，沉聲問道：“不知樞密自請留對，究竟是為了何事？”</p>
呂公著深深的一躬身：“為了皇宋基業。”</p>
臣子們大言誑君的手段，向皇後經曆得不多，但她對呂公著即有成見，聽到這話時便自然而然的有了戒心，“樞密何出此言？！”</p>
“臣觀今日朝堂，已是隱憂潛伏。王安石有威望，門生子弟遍布朝堂；韓岡有重名，得人心，世人敬仰。如今翁婿二人同列朝堂，相互配合無間，長此以往，皇宋基業恐有不穩。”</p>
帶著沉沉殺機的話語出口，殿中更加靜了三分。從西南方照過來的陽光映不進殿中，隻能將南麵的窗棱染上一層如血的紅光。</p>
“過去也不是沒有過。”向皇後越看呂公著越不順眼，立刻道，“吾雖是婦人，也知道晏相公和富相公翁婿二人曾同列一朝。”</p>
“那是富弼曾說晏殊奸邪！”呂公著抬起眼，一對白眉下的雙眼利如刀劍，“今日在殿上，司馬光的確多有錯處，但昨日，韓岡在席上端茶遞酒，豈是重臣所為？！”</p>
向皇後張口結舌，難道要說韓岡是王安石的女婿，謹守晚輩的本分，所以才會端茶遞酒？！可這不正印證了呂公著的話？</p>
“陛下。”呂公著語氣沉沉，“臣非是論韓岡之品性。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現在是看不清的。”</p>
向皇後一下氣白了臉，白居易這首詩實在太有名了，指著呂公著的手都在顫：“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這兩句，樞密何不明說？！”</p>
“臣隻為皇宋基業，非是為一己之私攻劾王、韓翁婿。”</p>
“好個非為一己之私。”向皇後氣得笑了起來，“冬至夜吾母子性命幾乎不保的時候，不知呂樞密在哪裡？！”</p>
“殿下看重韓岡，或有其因由。”呂公著毫不動搖，皇後的否定他不在意，關鍵還是在趙頊身上，皇後越是偏袒韓岡，皇帝就會越擔心：“但韓岡未及而立便名聲廣布，世人視之若神。今日殿上論司馬光有心疾，又有幾人不信？殿下當也是信了吧？”</p>
向皇後立刻道：“司馬光強要殺王珪，豈非心疾？”</p>
“那一眾禦史呢，他們不也一樣要殺王珪？”呂公著反問。</p>
“他們受了蠱惑而已。”</p>
呂公著神色一肅：“受人蠱惑，已是罷官去職，那麼蠱惑人心之輩，如何不論之於法？！”</p>
向皇後的口才哪裡能跟老辣圓熟的呂公著相提並論，登時就被堵住了。優待司馬光的決定，還是剛剛在崇政殿上做出來的。</p>
呂公著也不繼續與向皇後辯駁，他看著沉靜的躺著的趙頊，“韓岡名重當世，王安石威望尤髙。章惇蔡確為其爪牙，韓縝、薛向唯唯諾諾，若翁婿二人同在政府，日後誰人可製？”呂公著跪了下來，再拜叩首，“陛下，非臣疑韓岡和王安石。但兩人身處嫌疑之地，隻為兩人著想，也得讓他們避嫌才是！就算或有顧慮，也得剪其羽翼，以防不測。”</p>
司馬光雖然失敗了，但對呂公著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p>
因人成事，這樣的想法，他從來沒有過。</p>
低頭整理著丈夫的被褥，向皇後藉機稍稍冷靜下來。抬起頭來，她猝然質問著呂公著：“韓岡如今隻為不掌誥的內翰，王相公更是五日方才一朝，</p>
不及遠甚。樞密是不是看到王珪去職，想爭一爭宰相的位子？！”</p>
“殿下此言，是在疑臣。”呂公著麵不改色，向皇後的舉動在他眼裡實在幼稚得可笑。他掏了一下袖袋，抽出了一份奏章來。呂公著雙手托著奏章舉過頭，朗聲對趙頊道：“臣之辭表便在這裡。臣非戀權，舊年臣於王安石亦有舉薦之德，若能如韓絳、陳升之一般附和變法，宰相之位何足論？今日之言，非為權柄，乃是臣為皇宋基業的一片赤心！”</p>
……</p>
城南驛，司馬光所居住的小院緊閉的門扉打開了，司馬康將刑恕送了出來。</p>
雖然是送客，但司馬康的臉色陰沉得像是送葬。</p>
刑恕也是一臉沉重，卻仍好言安慰著司馬康：“先生是太子太師，多年來始終簡在帝心，是天子垂危時想要托孤的重臣。雖說今日受辱於小人，皇後又為奸佞蠱惑，但無論如何，不還是給了先生一個體麵嗎？”</p>
“體麵？”司馬康臉色卻更加陰沉：“就是那些賜物嗎？”</p>
刑恕歎了一聲，搖搖頭，拍了拍司馬康的肩膀，卻也不在多勸了。</p>
都到了現在這般田地，還能怎麼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