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當潮立馬夜彎弓（中）</p>
韓岡是麵對著天子開的口，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針對的是誰。</p>
所謂至親，當然不是太後，也不是皇後，更不會是唯一的皇子。兩座藥王祠，一在北，一在西，離京城皆有千裡之遙。兩位親王一人分一座，一去一回差不多也要一個月，至少在天子內禪之前，是彆指望能趕回來。若是中間再有個什麼波折，說不定要在藥王祠中留到天子龍馭賓天的那一天。</p>
趙顥的臉抽搐了一下，眼皮直跳。韓岡完全是撕破臉皮了，竟然想將他和老三一並趕出京城。</p>
他瞄了一眼韓岡。這灌園小兒臉色平靜得仿佛隻是提了一句奇聞異事，就像尋常聊天時不經意間提起的一般。</p>
臨到大事有靜氣，這樣的人才比旁邊流汗的王相公要強得多。趙顥也不由暗暗心折。但韓岡的想法絕不可能那麼簡單，絕不可能僅僅是為了內禪的順利。</p>
趙顥又瞄了瞄他的母親，隻見她一雙眉毛高高吊起，臉色鐵青，正死死的瞪著韓岡。趙顥打了個寒顫，以他對母親的了解，心頭的怒氣當已是到了極點。</p>
上一次親眼看到母親這般怒氣衝天的時候，還是她得知京城中正流行有關自己的唱本。再前一次，是太皇太後勸說母親不要將父皇管得太死，讓他能去接近其他嬪妃。</p>
寢宮中的氣氛就像張開的弓弦，繃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多的內侍和宮女都儘量縮到牆根邊，努力使自己不至於成為被遷怒的目標。</p>
而看到太後氣得發昏的模樣，貴為宰相的王珪也不由得縮了縮脖子，脖頸子上的寒毛全都豎著。那可是發起火來，連身為姨母和姑姑的曹太皇都壓不住的主。</p>
王珪方才還想既然前麵比韓岡遲了一步才一同請立太子，那麼現在就該將功補過，將事情做得圓滿了。可當他看到高太後怒視著韓岡的雙眼裡，都染上一層血絲，他發現自己的一張嘴怎麼也張不開。</p>
張璪盯著眼前的稿紙，儘力想將心神給收攏住。可寢殿內猶如山雨欲來，如芒在背。但手上的筆越來越慢，最後已是字不成句，不得不暗暗一歎，乾脆將起草詔書的筆給停了。前麵是韓岡不肯乾，這一回是自己的思路給亂了。</p>
他很佩服韓岡的狠決。出手之後，就不再給自己任何回轉的餘地。毫不留情的淩逼太後和雍王，根本不在意自家也一並斷了後路。</p>
可是，韓岡辦了一件蠢事，難以挽回的大蠢事！</p>
沒人會認為韓岡說的是真話，河北和陝西的兩座藥王祠靈不靈應也不是人們所關心的，他的目的是一目了然。</p>
以韓岡的身份當然可以拿著藥王祠編個有靈應的故事，然後將他想打發的人打發出去。但他不該在太後麵前說出來。即便是可以說出來，也不該用方才的那種語氣。</p>
以太後之尊，臣子可以動之以情，可以曉之以理，但不能就這麼公然的丟下一句極為明顯的謊話，近乎於強逼的將她的兩個兒子趕出京城。難道不要照顧太後的麵子？</p>
而且更重要的一點，天子要保兒子平安登基，平安成人，難道太後就不想要保住兒子的性命？！</p>
表麵上看，韓岡不過隻是想在內禪的過程不受乾擾，能讓延安郡王安安穩穩的即位。可事實上，雍王、嘉王如果都留在京城中，太後還能保住他們。可一旦出了京，從開封往河北、陝西的一路上，出點什麼事都不會讓人意外！</p>
太後會想不到嗎？看她現在的憤怒就知道了。</p>
高太後等著韓岡半天，也不見他有半點悔意。那從容冷靜的神態，不斷的在挑動高太後的神經，終於讓她是出離憤怒了。她沒想到韓岡竟然敢有這等提議，竟然要將兩個兒子都趕出京城。</p>
“韓岡！”她猛地站起身，一把甩開想攙扶她的陳衍，上前兩步，直指著看著就心頭生厭的措大的鼻子：“你這外臣不思忠心報國，卻離間天家兄弟骨肉，究竟是何居心？！”</p>
“臣不敢。”韓岡隻微微垂下眼，身子卻紋絲不動。並不加以解釋，更不承認自己有錯。</p>
年近五旬的太後更是惱火，尖聲道：“你還有什麼不敢的！？”</p>
“還請太後息怒。”薛向想上來打圓場，“晉時庾袞事兄，疫盛不避。如今……”</p>
“彆說那麼多場麵話！”高太後一聲斷喝，驚得薛向倒退了一步，“韓岡打得什麼主意，你們還想瞞著老身？”她回頭又指著趙頊，顫聲說著：“看你用的好臣子！！”</p>
太後雷霆之怒，床邊的嬪妃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就是向皇後也在積威之下，呐呐不敢開口。但她們都知道事情的關鍵該著落在誰身上。</p>
韓岡既然說了藥王祠靈驗，聰明的親王這時候就該知道怎麼做了。</p>
至少要自請出外，決不能當做沒聽到。不論韓岡之言真偽與否，該裝的樣子就不能少。</p>
可趙顥垂眼看著身前的地麵，不過片刻時間，他就已經汗流浹背。幾次欲開口，卻完全發不出聲來。</p>
趙顥知道自己在情理上，應該立刻自請出京，去韓岡說的什麼耀州、祁州。隻要他</p>
這麼做了，立刻就能扭轉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壞名聲。日後接手帝位，朝堂上的反對聲也能少許多。</p>
為了皇位，僅僅是跑跑腿而已，這樣的交換是大賺特賺。就是刳臂割股、嘗糞吮癰，也不是不能做的。反正他的算計是著落在侄兒區區五歲的年紀上，而並不在乎現在皇兄內禪於誰。</p>
韓岡如今撕破臉皮，反倒是一件好事，能讓即將成為太皇太後的娘親，徹底站在自己這邊。</p>
可誰能保證自己就能順順利利抵達千裡之外的，又有誰能保證自己事後能順順利利的返回京城？路上風風雨雨，說不定就染上疾疫。說不定就失足落水。說不定就水土不服。要死人，太容易了。就算沒這些事，安安穩穩的到了地頭。當皇兄順利內禪，至多當其病死之後，就能被召回來。可萬一皇兄在臨死前下一份密旨呢？一杯鴆酒就足夠了。</p>
有太祖太宗的親弟秦悼王在前，有太祖的兩個兒子燕懿王和秦康惠王在前，有太宗長子楚王元佐在前，趙顥決然不敢破釜成舟。隻要翻一翻史書，就能知道，皇帝的寶座分明是血色的，決不是光明正大的明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