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二）</p>

章惇坐在書桌前。</p>

飽蘸了濃墨的筆拿在手上，卻遲遲沒法兒下筆。眼睛是在看著桌上的白紙，但焦點卻不知落在何處。</p>

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漸漸彙聚在筆尖上，章惇不知這樣呆坐了多久，凝聚在筆尖上的墨滴終於落了下來，啪的一下砸在微黃的紙麵上，瞬息間就暈了開來。</p>

好端端的一張紙給落下的墨水汙了，如果是作為稿紙還是可以繼續使用，但回過神來的章惇，將筆往硯台上一架，就將寫壞了的紙張團起來往地上一丟，就仰靠在椅背上。腰背弓著，完全沒了尋常時候的銳氣。</p>

一道水簾正掛在敞開的窗前，水流越來越細，漸漸的變成了一滴一滴的下落。</p>

一場大雨剛剛過去，從屋簷上淌下來的雨水砸在簷下的青石板上，又沿著暗溝向著州衙後院的池塘流淌過去。如果在京中，此時已經是秋色降臨，但在廣西桂州，依然是夏日的氣候，午後時不時一場滂沱大雨，讓空氣潮濕得讓人很不舒服。</p>

不過困擾著章惇的並不是桂州讓人難過的氣候，也不是眼下的戰局。</p>

雖然他緊鎖著眉頭，放在眼前的奏章草稿的稿紙已經被廢棄了一張又一張，一團團的被丟在桌麵和腳下，但章惇並沒有失敗，安南經略招討司也沒有失敗，他不是在寫請罪的折子。</p>

儘管被鼓動起來的三十六峒蠻部在深入交趾境內的時候，有幾個部族被交趾軍漂亮的打了幾個埋伏，吃了不小的虧，但其他部族的成功也將整體上的損失給找補了回來。</p>

而且經過了幾個月的掃蕩，交趾邊境往內七八十裡的地方，都已是渺無人煙，成了徹頭徹尾的鬼地。一群群溪洞蠻人如同蝗蟲一般將他們經過的地方清洗得一乾二淨，隻要是能拿回來的就一起搬回來，搬不動的則一把火燒掉。用竹子樹木打造起來的房屋，在熊熊火焰中隻剩下灰燼，成千上萬人在這裡生活過的證據，僅餘作為地基的黃土。</p>

而被拯救回來的漢人則有八千五百之多，除了一部分新近從邕州被擄走的，剩下的都已經被安排去了欽州、廉州屯墾。照著慣例，由官府分給他們土地，並借出種子、農具、耕牛和房屋，以儘快恢複兩州的元氣。</p>

雖其中有許多並不是真正的漢人，隻是會說官話；也有許多是漢人，隻是他們是主業轉移到交趾；更有一些雖是被擄走，但靠著自己的雙手已經脫離了奴隸的身份，在交趾境內娶妻生子——這也是章惇和韓岡不敢將他們儘數安排在邕州的緣故——不過章惇並不在乎他們怎麼想，因為被迫做牛做馬的漢兒為數更多，而且這個由官府發起的行動，也在南蠻地區確定了漢人要比蠻人高人一等的地位。</p>

從他和韓岡擬定的方略上講，這幾個月一係列的戰事，完全是一個輝煌的勝利，付出的代價可以說是微乎其微。</p>

但這個勝利帶來的結果，比起失敗，還要讓章惇心頭憋著一口悶氣：因為他贏了，皇宋也贏了。</p>

不對！</p>

章惇慢慢的晃了晃沉重的頭顱，他並沒有贏，大宋也沒有贏——是‘不戰而勝’，更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p>

——交趾上表請降！</p>

就在五天前，交趾來進獻降表的使臣乘船抵達了欽州。欽州的百姓沒有報仇雪恨，讓章惇很遺憾；他們沒有選擇從陸路過來，讓章惇更是遺憾萬分。</p>

章惇真心想攔著交趾派來的使節，最好能剁碎了埋進他後花園的幾株芭蕉下麵。但他做不到一手遮天，交趾人隻要泛舟海上，便能從廣東上岸，照樣能將降表送到東京城去。</p>

他隻能先行下令，讓欽州將這一行使節留下來招待，自己則派人上京去稟報，看看朝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p>

交趾的這一手做得很漂亮，繞過安南招討司直接去找宋國的皇帝。</p>

因為他們知道，眼下能阻止官軍滅國複仇的力量，並不在交趾國內，而在皇宋的朝堂之上。</p>

章惇此時還不清楚豐州的異變，更不清楚已經劃歸他麾下的一萬八千餘名西軍精兵，如今隻能有五千到位。</p>

但他很清楚，北方的情況很複雜，三國紛爭的時候，任何一方的動向都會引起局麵的瞬間改換。遼國態度的曖昧不明，使得他和韓岡必須想方設法的從天子和兩府諸公的手裡，把他們所需要的兵力給擠出來。</p>

韓岡上京後，的確按照預定的計劃做到了這一切，有兩萬精銳禁軍在手，章惇相信自己身邊的盟友會越打越多。</p>

交趾自立國之後，就一直擺出小中華的姿態，將四鄰視為必須降伏的藩屬。不論是南麵的占城和真臘，還是北麵的諸多蠻部，都備受欺淩，不得不向升龍府進貢。</p>

如今隻要朝廷表現出足夠的強硬，以滅國為目的，這些曾經被欺淩過的部族、國家必定會蜂擁而來，爭先恐後的一效犬馬之勞。</p>

可若是朝廷猶豫不定，反複無常。畏於交趾積威，可以成為盟軍的國家和部族，就會陷入猶豫和觀望之中，甚至未免後患，而反投交趾，共抗官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