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禮天祈民康（八）</p>

趙頊愣了一陣神後，忽然警醒過來。宰相是朝廷的臉麵，不能讓小臣冒犯。</p>

“韓卿，此言不妥。畢竟不是一回事。”他口氣倒是回護韓岡。</p>

“微臣知錯。”韓岡半轉身對馮京一禮：“的確是韓岡失言，還望馮相公見諒。”</p>

韓岡道歉的態度雖然禮數都到了，可落在趙頊眼中，卻是有點硬邦邦的，看上去似有幾分不服氣的樣子。</p>

趙頊回想起了當日韓岡曾要鄭俠到白馬為官，親眼見一見他為了安置流民所作的一切。完全是年輕氣盛，受不得委屈的模樣。韓岡少年得誌，從來沒有受過挫折，忽然之間受了汙蔑，有此情狀也是難怪。</p>

不過馮京也的確做得不像個宰相，趙頊如何看不出來以馮京的私心。從馮京的角度來講，韓岡最好離著政事堂遠遠的，現在倒也是如願了。</p>

趙頊雙眼半眯了起來，宰相如此，難怪韓岡對中書都檢正的任命避之唯恐不及。的確是要畏難啊，這可比安置流民難多了。</p>

韓岡低頭道歉，馮京則回以寬厚一笑：“無妨，無妨，不過是一時失言而已。”</p>

宰相氣度的馮京，此時恨不得生食了韓岡的肉。他沒想到韓岡竟然如此毫無氣度的當麵譏諷他這位當朝宰相，而且還是在天子麵前。但韓岡的話，硬是推敲起來，卻還不能算是罪名，隻能說是比喻不當，所以躬身一禮就算是道歉了！</p>

可天子已經生疑。</p>

同樣是疑心。韓岡讓天子起疑，不過是日後仕途坎坷一點。可宰相若是讓天子起疑，那等於是宰相之位的基礎受到了動搖。任何行動和言辭，都會引起天子狐疑的目光。</p>

這讓馮京怎麼不恨！</p>

從殿中退出來的時候，已是暮色深沉，隻有西麵的天空還帶著一點殘存的血紅。</p>

“多承相公推重，韓岡方能得償所願。”韓岡拱手一禮。無論如何，方才馮京都是舉薦了他為判軍器監，這句客套話，是他必須要說的。</p>

“望你無負天子，用心任事。”</p>

馮京套話回了一句，也不等韓岡回話，便一拂袖袍，轉身而去。雖然步履依然保持著宰相沉穩，但他的這個態度，顯是已經氣急敗壞。</p>

“相公放心，韓岡理會得。”韓岡於馮京身後再行一禮，將禮數做得周全。</p>

但這一下，他與馮京可算是正式撕破了臉，差不多可以等著下麵的禦史出頭來彈劾了。</p>

當然，一兩個月之內不可能，皇帝對今日之事肯定還是記憶猶新，必然會有所懷疑。但三五個月之後，多半事情就會來了。而韓岡拒絕了韓絳、拒絕了呂惠卿，使得他在朝堂上孤立無援，到時候就隻能靠著天子的信任。但天子許多時候是爭不過臣子的，宰相做幾個月就出外的可能並不大。既然馮京幾個月後不會離任，肯定就是韓岡要吃虧。</p>

不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確切點說，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能！</p>

有個三五個月時間，差不多就已經足夠了。</p>

馮京領頭而行，韓岡不便超過他，故意走得稍慢，轉過廊道，馮京便已經遠遠的走到了前麵去。</p>

看著前麵宰相修長的背影，韓岡冷冷一笑。</p>

‘無負天子’，馮京的最後一句話可是半帶著威脅。</p>

想及於此，韓岡的笑容多了幾分譏諷。</p>

天子的看法從來都不足為恃！王安石在熙寧初年，於趙頊乃是如師如長，言出無不依從，但不過五六年的功夫，這份寵信便不複存在，最後便黯然離京。</p>

打鐵要靠自身硬。韓岡很早就明確了這一點。</p>

王安石養望的手段，韓岡學不來。而且王安石三十年的積累，不過幾年就消磨乾淨，這前車之鑒，更是讓韓岡不會去學。</p>

王安石聲望大落的原因很簡單，他的人望是建立在士大夫階層之中，由朝中的一乾重臣常年加以延譽而來。不論是富弼還是呂公著，又或是文彥博，都曾讚許過他，當時期待王安石的盛況，甚至到了‘士大夫恨不識其麵，朝廷嘗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的程度。</p>

隻是當王安石開始推行新法，原本對他讚譽有加的友人，便一個個背他而去。孤立無援的王安石隻能違反朝堂循例，開始大加起用年輕的官員，卻也惹來更多議論。如此一來，他在士林中的人望，當然會如同一級級瀑布綴成河道的山間溪流般一跌再跌。</p>

而韓岡很清楚，如果他要想達成自己的目標，他的聲望就必須建立在更為穩固的基礎之上。</p>

目送著馮京進了政事堂的宮院，韓岡轉往宮門處走去。現在想這些也有點遠了，不管日後怎麼說，眼下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氣。方才殿上的對話，肯定會傳出去，而覺得馮京礙眼的，絕不止韓岡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