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餘深裝起傻來，呂嘉問卻無法將話明說出口。那樣的話，餘深直接罵回來，呂嘉問都不能拿他怎麼辦。</p>
“原仲，”呂嘉問輕聲說。“現在已經七月中了，到過年就隻有四個多月了。”</p>
韓岡就要辭位了，你還聽他的話做什麼？</p>
餘深拱手行禮，大聲保證，“呂樞密放心，半年之內，隻要上下配合，下官肯定能將都堂槍擊案的相關案件都徹查明白！”</p>
但你的時間就更短了。再過半年，你還能留在這裡嗎？</p>
呂嘉問用力掐著自己的虎口，以防自己抓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p>
餘深拱拱手，“樞密若沒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辭了。”</p>
禦史台的人是瘋狗，可惜不是他呂家的瘋狗。他是聽韓岡的吩咐，所以暫且聽呂嘉問的命令。</p>
彆說韓岡才四十，說是退了，不過是踐諾，過兩年就會卷土重來。就算要另行投效，也不會是呂嘉問這隻死老虎。</p>
餘深從正院出來，守在外麵的親信禦史就迎了上來，他向裡麵一張望，緊張地問，“殿院，沒事吧？！”</p>
餘深疾步往外走，等到周圍沒人</p>
的時候，他急聲道，“快點把楊弘方給放了。我都在呂樞密麵前說人已經放了，也不知能瞞多久。”他說著就歎了一口氣，“消息來得太遲了，要是再遲一步，可就不好應付了。”</p>
親信禦史立刻說，“殿院放心，張寶已經趕去台獄辦了。但殿院你知道的，台獄放人的手續一向麻煩，張五又六親不認，可能還要耽擱一兩個時辰。”</p>
餘深急促的說道，“下午，下午之前，在這之前，有關楊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傳進正院。”</p>
“是，下官明白。”</p>
“還有，”餘深眼神狠厲的說，“你帶院裡的人給我在台獄前守著，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楊弘方，給我直接動手，不需要顧忌什麼。”</p>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給辦好。”</p>
……………………</p>
出來了？</p>
楊弘方望著頭頂上的太陽，一時有些恍惚。在獄中僅僅一夜的時間，甚至都來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聞名的禦史台獄。</p>
也許下半輩子都夠不到資格再進台獄，才進去就給踢出來，似乎太吃虧了點。</p>
“哥哥！”</p>
熟悉的叫聲讓楊弘方回歸了現實。</p>
他循聲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對麵拚命揮手。</p>
“哥哥！”胡叁大聲叫，三步並兩步，穿過了禦史大街。</p>
胡叁緊張的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馬上我們就去醫院，找個上好的大夫來看病。”</p>
楊弘方搖搖頭，“我沒事。”</p>
“當真？”胡叁的一張大臉上寫滿了擔心。</p>
“放心，放心。”楊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這是個真心關心自己的兄弟。</p>
“總算他們識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腳，不敢亂下手。”胡叁咧開嘴，憨厚的笑了起來，“在獄裡待了一夜，肯定沒歇息，馬上我們去找個能泡澡喝酒的地兒，好好洗一洗晦氣。”</p>
楊弘方先點了點頭，然後才想起來不對，問道，“你怎麼在這裡？”</p>
胡叁得意的笑了起來，“哥哥你常說俺是夯貨，可你一丟了信過來，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韓相公就把你給救出來了。”</p>
胡叁說著，回頭望著台獄的門衛，興奮的說，“你看那些狗才的臉，就像死了爹媽一樣。”</p>
“少說兩句吧。”楊弘方根本就沒有吃苦頭，對禦史台的人也沒有太多惡感，他問胡叁，“你是從韓相公府上過來的？”</p>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韓相公府上的客房裡麵。”胡叁他咂著嘴，還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經曆，“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樣，牆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個比一個精致，被褥又輕又軟，晚上還有宵夜，俺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茶點菓子。”他說著，突然打了個哈欠，“可就是沒睡好，可能床太軟了。”</p>
是擔心才沒睡好吧。</p>
楊弘方展顏笑道，“走，我們一起去韓相公府上道謝。”</p>
“好。”胡叁叫了一聲，與以往一樣，跟在楊弘方的身後，還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韓相公。”</p>
突然間他看見楊弘方手上抓著一卷紙，“哥哥，你手上拿著什麼？”</p>
楊弘方揚手看了一下，“呃，是報紙。”</p>
楊弘方手上拿著一份報紙，從台獄中出來的時候，管獄的節級就往他手裡塞了這麼一份報紙，還散發著油墨香，看發行日期，就是今天。</p>
楊弘方本是開封出身，各家報紙的發行時間多有了解。應該是下午發售的這家晚報，為什麼中午剛過就送到自己手上。</p>
心裡覺得納悶，他就在街邊就把報紙打了開來。</p>
胡叁看了他樣子，難得聰明一回，對楊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車。”</p>
楊弘方點點頭，飛快的瀏覽起報紙上的內容。</p>
皇城根下長大，楊弘方對政治方麵也很敏感。昨天被抓進去後，沒有審問，也沒有殺威棒，直接就丟進牢中。</p>
那間牢房，比楊弘方過去住過的軍營、驛站、客舍都要高檔，連飲食都很是精致，完全就是住客棧上房的感覺。躺在軟和的床鋪上，蓋著厚實的毛氈，楊弘方把這件事想了很久。</p>
能被選進武學學習，也就是說自己是樞密院挑選出來重點培養的武將，楊弘方還沒南下時就領會到了這一點。</p>
既然自己都知道，禦史台也肯定不會不清楚。他們能卡準列車抵達的時間來抓人，分明早已經了解了所有的情況。</p>
自己區區一個都頭，就能惹動到禦史台，本身就是一件很詭異的情況。鐵路總局是韓相公的鐵杆嫡係，前任提舉現在就在都堂中，禦史台竟然肆無忌憚的跑到鐵路站台上來抓人，這同樣詭異得很。</p>
還有天波楊府，都已經敗落的不成樣子了，曾叔公文廣公去世之後，就靠著楊家的舊日威名與宗室聯姻，連娶了幾個縣主過門，賺到了幾個差事，然而為了娶這幾個縣主，家裡老底都快要翻上來了。</p>
就這樣，還不忘打壓支脈。之前神機營招人，自</p>
己眼看著有望入選，老父為了萬全起見，跑去請族長幫忙。他們當麵拍胸脯應承，誰知轉過頭來，就把自己打發到河北做都頭了。可惜他們一脈的兩個小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神機營大挑的第一輪就給刷下來了。</p>
一個破落戶，狗來了都嫌棄的，怎麼還有資格被禦史台抓起來？</p>
到底是自己被他們牽扯了，還是他們被自己牽扯了，楊弘方現在都不敢確定。</p>
要是說他們是因為要將自己牽扯入獄，才會被抓進禦史台。想一想，就覺得很是解氣。</p>
不過這樣一來，可就是千真萬確的被牽涉進天上雲端的爭鬥中去了。一個不小心可就會被人像一隻蟲子給碾死。</p>
答案會在報紙上嗎？一條報道出現在楊弘方的眼前。</p>
“……為了故意混淆是非，他們甚至去攀咬無辜之人，禦史台將會一如既往的辨明是非，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p>
楊弘方抿了抿嘴，冷笑著，卷起報紙，就向前走去，去跟胡叁會合。</p>
一輛輛馬車這時從前方的路口轉進來，黑漆車廂，四輪車駕，左右車窗裡麵掛著藍色的布簾，車門從後方開啟，車廂後部頂端釘著車牌號，每一輛都是‘鐵’字打頭，全都是鐵路總局的車子。一輛輛的往禦史台的大門外駛去。</p>
出了什麼事？</p>
楊從先隱隱有一種預感，這些馬車，跟他昨天在站台被捕的事情有關。</p>
隻是他想了一下，卻沒有停步。楊弘方很乾脆的放下了不斷冒出來的好奇心，繼續向前。前麵還有胡叁在等著，他也還要去韓相公府上道謝。這些熱鬨，就沒必要守著看了。</p>
但還沒到路口，前麵又轉出一批身著藍衣、頭戴鐵盔的士兵，熟悉開封府的楊弘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府中軍巡院的人馬。持槍挎刀，將路口給堵上了。</p>
這又是怎麼了？</p>
預感越來越強，楊弘方站定了腳，想看清楚情況再去封鎖線上。</p>
軍巡院的巡卒們設好了路柵，就開始往禦史台這邊過來，看見穿著禦史台服飾的人就抓住，即使沒有穿，也不讓他們離開。</p>
禦史大街上，本就隻有禦史台一家，路上全是台官，台吏。巡卒們也不管他們的身份，台官也扣押住，台吏也扣押住。</p>
台官在大聲嗬斥，然後就聽那些巡卒說，禦史台亂丟垃圾，破壞環境，要抓人掃大街，這些巡卒邊說邊笑，幾乎就成了鬨劇。</p>
當然，楊弘方一瞬間就明白，用了這麼荒謬的借口，這肯定是報複。</p>
但楊弘方又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的姓名。</p>
走到路柵邊，楊弘方正看見胡叁在路柵的另一頭指手畫腳，焦急萬分。</p>
而他這邊，已經有台吏被押過來了。</p>
旁邊幾個台吏，指著他大聲喊著，“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p>
被押過來的這名台吏垂頭喪氣，臉上已經腫了起來，楊弘方隻能從眉眼間依稀辨認出，似乎就是昨夜給自己綁上繩索的那個吏員。</p>
押到路柵旁，一名軍官過來，也不知問了什麼，台吏突然間就歇斯底裡，“是我，是我抓了楊弘方！”</p>
另一個台吏緊跟著被押了過來，他大聲叫著冤枉，“我沒抓楊弘方！”</p>
在旁看戲的楊弘方神色古怪，旁邊的士兵覺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長槍指著他，緊張地問，“你呢？”</p>
“我就是楊弘方。”</p>
…………………………</p>
“呂望之這一下子該清醒點了，人患不己知啊。”</p>
章惇開懷笑著。尋常的笑話，已經很難讓他扯動一下嘴角，還是這等野狗互咬的戲碼，更加有一些樂子。</p>
這件事其實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過他知道，韓岡對此事絕不會忍耐。</p>
將基本盤建立在北方的軍中，派了王厚過去還不夠，甚至還把兒子派了過去，韓岡當然不能忍受呂嘉問要對河北軍中下手。</p>
什麼人可以招惹，什麼人不可以招惹，韓岡這一回就給呂嘉問好好上了一課。</p>
韓岡甚至沒有耐心等待呂嘉問一步步的試探下去，趕在試探行動的一開始，韓岡就毫不猶豫的重重的揮了一個巴掌過去。</p>
相信這一次之後，呂嘉問就會明白了，議員，功臣，領兵的武臣，當然還有章、韓兩派的黨羽，全都是必須加以避忌的對象。</p>
呂嘉問怎麼也不想想，他一個明顯失勢的樞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後安排，他怎麼可能輕易掌控住禦史台，又怎麼可能吸引雖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氣傲的禦史們投效。</p>
他所有的權勢都建立在章惇和韓岡給他安排的，隻要一句話，立刻就能將他變成孤家寡人。</p>
相信這一回之後，呂嘉問能認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p>
章惇輕輕撚著長須，過去是盟友，現在應該能老老實實作走馬狗了。</p>
“對了。”章惇招過一名親信，“你帶句話給玉昆，跟他說，這攤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p>
開封府抓禦史掃地，鐵路局向台官討賬</p>
，兩家把禦史台給圍了，章惇一想起就開懷大笑，多少年都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事了，真是個好笑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