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對史料上</p>
下的功夫並不算多，但堅持了二十年的學習，至少《史記索隱》和《呂氏春秋》都是精讀過的。</p>
如果隻是這點事，還不至於讓韓岡難做。他笑道：“是以史遷的《史記》為準，還是以今人的《竹書》為準？”</p>
曾孝寬搖頭，“如果隻是這麼點事，還不至於要讓呂升卿掛個名字。呂惠卿又不會未卜先知。”</p>
“還有什麼……”曾孝寬幾番提點，韓岡終是警醒過來，“放太甲於桐宮？！”</p>
曾孝寬點了點頭。</p>
隻能是這個！</p>
兩府能夠圈禁天子，其行動的理論根基，就是來自於伊尹放太甲於桐宮的故事。</p>
如果有人證明伊尹方放太甲於桐宮，並非如史記所說一般，那麼失去了大義的名分，被壓製的官僚中，肯定會有人要趁機反彈。</p>
即使兩府掌握了天下軍力，但其執政根基斷了，就等於是缺了腿，會有大麻煩。</p>
文攻武衛，豈可偏廢！</p>
如果隻是說伊尹放太甲於桐宮這件事的真偽，之前其實也不是沒有異議。但那些隻是從曆代文獻中翻出來的隻言片語，根本不算個事。</p>
但現在是呂升卿整理出了一部《竹書紀年》來，整部書和零散記錄對人們說服力，有著天壤之彆。</p>
“還有《史記》！”韓岡道。</p>
韓岡根本不在意哪個是對的。世人引用史料，絕大多數隻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而不會去在意史書的正確。</p>
要是以《竹書》為準，伊尹放太甲於桐宮這個在《史記》中溫情脈脈的故事，可就要變成一出王子複仇記了注1。</p>
幸好，《竹書紀年》是新出之書，日後會拿著書中的記載，來攻擊兩府的行為，在世人眼中，肯定是些唱反調的文人。世間共通的認識，還是以《史記》為準。</p>
“是，還有《史記》。”曾孝寬道，“我等行事在前，呂惠卿出書在後，所以即使為人指摘，猶有辯駁之辭。可若是再用共和之語，那世人看了又會作何想法？”</p>
有些事是可一不可再。</p>
前麵‘放太甲於桐宮’的事撞上，可以說是呂氏兄弟刻意針對——實情也的確如此。但現在‘共和’撞上，可就等於是聰明的捕盜拿住了蠢偷兒，被呂惠卿、呂升卿兩人守株待兔的兩府，還有韓岡，肯定是要大丟其臉。</p>
“不能用共和？”韓岡歎息，這可這是好詞。</p>
“絕不能用。”曾孝寬肯定的說道，“甚至以黃帝為紀年也不能。”</p>
西方二教，是以其發軔為紀元，但中國想要仿效卻不可行。不說會被人攻擊是蠻夷猾夏，隻是《竹書紀年》自黃帝始這一事，就不免為人聯想。</p>
“不過年號隻能算是末節了。”曾孝寬又道，“從《竹書紀年》事上看，呂惠卿心仍未死，還望玉昆你要小心。”</p>
“多謝令綽你提點，我會注意的。”韓岡點點頭，苦笑道，“想不到呂惠卿真是心如鐵石，難以改易了。”</p>
“他心裡有怨氣嘛。”曾孝寬笑道，“不過現在也隻能寫寫書，陰裡刺一刺，做不得大事。”</p>
韓岡道，“可不一定。給他一個機會，他肯定是要興風作浪的。”</p>
“隻要京師穩定，他也翻不起大浪。”曾孝寬想著，說，“最好能早些犒賞眾軍，免得為人所趁。”</p>
朝廷大典，依故事當犒賞百官、三軍。天子大婚，自然是該大賞特賞。但兩府決定，不給天子收買人心的機會，將會在近期，以大議會的名義來犒賞。</p>
按照之前擬定的計劃，半個月後，大議會的第一次籌備會議就要召開，朝廷將會提前幾日以此名義發下賞賜，免得三軍山呼萬歲，為皇帝慶壽讓人頭疼。</p>
“再早，多半會讓人誤會，是皇帝給他們的賞賜。”</p>
兩府要在軍中提高影響力，要安定軍心，還要避免沉渣複起。這是兩府想要做的。原本計劃得很好，現在卻得改變計劃。</p>
韓岡思忖著：“隻是一個呂惠卿，沒必要這般戒備。賞賜差一天兩天，他也做不了什麼。”韓岡衝曾孝寬笑道，“要相信禁軍，相信禁衛。”</p>
曾孝寬又看了看韓岡，覺定不再糾纏此事了，依呂惠卿手中的實力，即使後發製人，政事堂也有足夠多的手段獲取勝利。</p>
“還有。玉昆，”曾孝寬換到了另一個話題上，“你們的那個自然學會的第一次大會也要開了吧？”</p>
韓岡笑得更加開懷，呂惠卿還是不脫舊窠臼，卻不想世界已經變了，能帶來些麻煩，卻影響不了大局，“嗯，與第一次籌備會議差不多同時。”</p>
注1：《竹書》，是晉代於墓中發現一部編年體史書，因為是竹編而成，故而稱為竹書，一般的說法是戰國時魏國的史書，從黃帝開始，一直記錄到魏安釐王為止。</p>
如今《竹書》的西晉初釋本和考正本都先後失傳，流傳於世有今本，古本兩個版本，今本一般認為是後人偽作，而古本是清代朱右曾搜集西晉以來所有引用《竹書》內容的書籍，最後編纂而成。</p>
伊尹放太甲於桐宮一事，根據《史</p>
記》記載，伊尹囚禁太甲三年後，見其已改過自新，便迎其重回王位。太甲複辟後，勵精圖治，成為不下其父的明君。但按照《竹書紀年》的記載，伊尹放逐太甲後是自立為王，七年後，太甲舉兵複仇，殺掉篡位的伊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