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哥，你說韓相公把王太尉召回來，究竟是要做什麼？”</p>
任泉兩隻腳前後動得飛快，手上捧著的一摞章疏，看著有三尺高，搖搖欲墜。他一隻眼睛看著前路，一隻眼睛盯著章疏，防備其掉落，嘴裡還不忘跟同伴說話。</p>
儘管隻是中書門下的新晉堂吏，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任泉掌握了分心三用的技巧。</p>
“我們隻是小小堂吏，操那份心做甚？”</p>
被稱作小乙哥的任泉同伴同樣是新人，同樣捧著三尺高、近百本的章疏，同樣是邊走邊說話，卻因身高的關係，看不到前麵，隻得一隻眼睛看手上，一隻眼睛勾著任泉，跟著任泉走。</p>
“軍國大事自是不用我等操心，但說一說總無妨。這中書門下……”</p>
任泉正說著，腳尖突地絆了一下，啊的叫著踉蹌兩步，人沒摔，手上的章疏卻摔了一地。</p>
“沒事吧。”小乙哥吃力的扭過頭，問著任泉，“摔到哪裡了？”</p>
“這塊都翹起來了，也不知敲回去。”任泉腳尖點著地，疼得直抽氣，“這遭瘟的相公，怎麼就能回府理事，弄得連路都不熟！小乙哥，你……”</p>
“噤聲。”小乙哥突然踢了任泉一腳，飛快彎腰放下自己捧著的章疏，又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來，還不忘瞪上任泉一眼，壓低聲音：“快收拾！”</p>
任泉正楞著，就看見迎麵走來了一群人。</p>
一看到打頭的一人，任泉臉色也了青。再也感覺不到腳上的疼痛，蹲下來，趕急趕忙的撿拾起地上的章疏。</p>
待到一行人走到麵前，儘管還有幾十本章疏沒有撿起，任泉二人還是迅的閃到路邊，低垂著頭，不敢旁顧。</p>
一行五六位，隻在看到地上的奏章時才腳步頓了一下，之後一句話沒說，就繞過了兩人。</p>
待一行人稍稍走遠，任泉終於放鬆了僵硬的身體，懸到了嗓子眼的心也落了回去——幸好沒被計較。</p>
用手肘頂了一下同伴，任泉悄聲道，“那是哪位，竟然勞動了二公子。”</p>
小乙哥卻瞪著眼睛，張著嘴，望著一行人的背影，“怎麼就隻是二公子出迎？”</p>
“是哪路的奢遮人物？”</p>
韓二公子在前麵領路，而他所引導的那一位，沒穿官袍，分不出身份，不過任泉看他的氣度，再聽同伴的口氣，肯定是一個老資曆的達官顯貴。</p>
“誰？三元魁的馮相公！”小乙哥低聲冷笑，“隻派了二公子出迎，韓相公真的是一點麵子沒給他。”</p>
“三元魁的馮相公？”任泉的腦筋繞了個一個圈，才想起如今正在京中的前宰相，“不是說馮相公害過韓相公嗎？還是逆賊的姻親，韓相公肯見他，已經很給臉麵了。小乙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p>
馮京也曾經主掌政事堂，年甲又遠長於韓岡，如今也還掛了個宰相的名分，韓岡出門相迎實不為過。</p>
可外麵都傳，這位馮相公與韓相公有夙怨，當年還陷害過韓相公，韓相公隻是沒出去迎接，這算是什麼折辱？</p>
“嗯，說得也是。”</p>
見同伴點頭認同，任泉再多看了馮京的背影一眼，便又蹲下去一本本的撿起地上的奏章，隻是埋下去的臉上，多添了一抹興奮的笑意。</p>
……………………</p>
儘管中書門下的小吏覺得韓岡的作為毫無問題，但當事人看來，卻是無禮到了極致。</p>
如果是在中書門下，朝廷公府，韓岡以宰相之尊，僅是降階相迎，亦不為失禮。</p>
可現在這是在韓岡的私邸，資曆更長、名位更尊的前宰相到訪，韓岡不出迎，隻讓兒子代為迎接，若不是必須要見到韓岡，馮京在大門前的時候，就已經想拂袖而去。</p>
跟在韓岡的兒子身後，沿途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讓舊日的記憶從不知名的深處浮起，基本上沒有怎麼變動過的建築和陳設，一切都讓馮京回想起自己處在人生最巔峰的那段時間。</p>
十幾年前，這裡曾經是馮京的府邸。原本是郡王宅，收回之後空了十幾年，被熙宗皇帝賜給了新就任的馮京。</p>
當時的這間宅子，由於十幾年的空置，已經破敗不堪。馮京廢了好大一番心力，把他的宰相宅邸整修一新。</p>
官靴的木底，在青石板上，出篤篤的清響。這是來自於太行山深處的石料，十餘年了，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官吏、仆從，走在這些青石板上，但至今幾乎都看不到有什麼缺損。</p>
拐角處的桂樹，正鬱鬱蔥蔥。十幾年的時間，長到了兩人多高，隻看那綠如翠玉的葉片，就能想見八月中秋，飄香十裡的芬芳。這是從江夏家中連根移來，馮京親手在此府邸栽下。</p>
畫堂上的琉璃瓦，出自汝州名窯；堂中大梁，來自於秦嶺之巔；後院園林，出自江南名匠之手；宅中深井，是化解了京師大旱的井師親自主持開鑿。</p>
這一座宅邸的每一處細節，都沁透了馮京的心力。</p>
少年成名，三元及第，兩娶宰相之女，官場上一路高歌猛進，當時的馮京，確信自己能在這座宅邸中安住</p>
多年，即使一時出外，也很快就能回來——依照慣例，宰相賜第，在宰相出外之後，都會空置幾年不與他人，以便起複後還能入居原處。</p>
隻是馮京終究是沒能在這裡久居，沒兩年就被趕出了京師，十餘年間遍曆地方，始終沒能再東山起複。</p>
在馮京卸任之後多年，這座宅邸終於迎來了新的主人，新任的宰相不僅僅堂而皇之的搬入了這座宅子，還把旁邊的一間大宅給並了進來，占地比馮京居於此處時大了一半還多。</p>
無名之火越熊熊。</p>
先前文彥博的話一一在馮京腦海浮現。</p>
“韓岡肯定不會反對，他隻做五年就要退了，之後兵權在誰手上？章惇！他放心把性命交給章惇？”</p>
“章惇還能做幾年？十年！十年後卸任，兵權不論交予誰手，有放在自己手上讓他放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