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澤剛剛走近鍋爐房，一陣熱浪便迎麵而來。</p>
兩名鍋爐工，正站在不斷飛竄出的火焰前，一鏟一鏟的將煤塊送進熾熱的爐膛中。他們皆赤裸著上身，黑色的煤灰將肌膚染得看不出原色，而不斷流淌下來的汗水，又在灰黑的底色上衝出一條條白色的印痕。</p>
濃煙自屋頂上的煙囪裡滾滾而起，煙熏火燎的氣息，即使隔了一層口罩都遮掩不住。</p>
蒸汽機運轉的聲音更是震耳欲聾。轟轟轟轟，仿佛站陣前的鼓點，不斷重複著單調的節奏。</p>
其實這一切，宗澤都能忍耐，可還是有一件，讓宗澤對這間被鐵與火所充滿的屋子心生畏懼。</p>
不論是飛旋轉的鐵輪，還是不斷屈伸的連杆，都讓宗澤平添幾分怯意。隻是他所了解的，光是因為機械故障導致的零件飛出，這兩年來就造成了不下十宗血案。</p>
有一擊斃命的，也有在醫院病榻上纏綿多日最後咽氣的，還有一個被打碎了頭蓋骨，卻奇跡一般的活了下來。當那人脫下鐵頭盔，將被摘去碎骨，以至於凹陷下去的天靈蓋露出來，自詡大膽，過去也的確從來未曾畏怯過的宗澤，次日驚醒時渾身都出了一層冷汗。</p>
但最讓宗澤畏懼的還是蓄滿了滾水的鍋爐。鍋爐中的強大壓力，讓鍋爐變成一枚填滿火藥的炸彈，由此產生的傷亡，並不比火藥工坊少到哪裡去。而且為了能夠造出功率——這個新詞依然是韓岡所擬——更大的蒸汽機，鍋爐中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兩個大氣壓的蒸汽機已經準備大規模製造，三個大氣壓也已有了第一台實驗機，五個大氣壓的蒸汽機則剛剛開始設計，但未來，還將要有八個、十個大氣壓的蒸汽機。</p>
僅僅一個大氣壓，就已經讓內部抽成真空的兩個半球，用八匹健馬也拉不開——五年前的這個實驗，讓世人見識到了何為氣壓，以及氣壓的力量。</p>
兩個大氣壓，業已造成了數百人的傷亡。那麼，三個、五個，乃至八個、十個大氣壓，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p>
宗澤聽韓岡說過，增加一個大氣壓，相當於潛到水下三十尺，增加十個大氣壓，是水麵下三百多尺的壓力，大概是將兩丈多厚的水銀，或四丈多厚的鐵板壓在身上的重量——足可以將人骨碾成碎粉。</p>
十個大氣壓的鍋爐如果爆開來，那樣的畫麵，宗澤根本不敢想象。</p>
吐火冒煙、能出雷鳴般的吼聲、而且還會吞噬人命，這簡直就是故事裡的凶獸。</p>
如果工廠裡麵都是類似的環境，也難怪明教妖賊隻是稍稍煽動了一下，絲廠的工人就開始造反了。</p>
當然，現在蒸汽機還沒有投入工廠使用。但已經很惡劣的生產條件，加了蒸汽機之後，那可就是變本加厲的糟糕了。誰能忍受得了？！</p>
一直以來宗澤都很支持韓岡的一係列治政方略，也認為治國之要最基本的就是讓百姓吃飽穿暖。達到溫飽了，人心方能安定。人心安定，方能做到政通人和。</p>
但如今天下的變化，越來越出他想象的極限，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p>
千裡之行，三日而返。千石之物，一車可載。這些都是直到十幾年前，任何人也無法預料到的，隻在《九域遊記》有所預言。</p>
可是在《九域遊記》，也沒有工廠被燒，工人困苦的章節，反而充滿了對工人生活富足、穩定的描寫。宗澤沒有去過兩浙，但他家的親友中，可是有人親自去了幾次工廠。在信中的述說裡，絲廠之中的工作環境，已經遠遠突破了宗澤預計的下限。</p>
或許兩浙絲廠之變隻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經的結果，韓岡主導下的棉紡工廠正如他書中描寫的一般上下一團和氣，家家吃飽穿暖。</p>
可更大的問題是工廠的規模。</p>
若是有人說，隻要有需要，朝廷從開封鐵場中拉出三五千人的軍隊，宗澤一點都會不驚訝。因為開封鐵場之中的五千多工人，基本上都是身體強健的成年男丁，為了生產上的安全，舉手投足都有規矩約束，能夠輕易的適應軍中的管束。</p>
雖說比不上開封鐵場，但普通的一座工廠也有上百人，若是有個百十家工廠，那就是上萬人了。這些工人都接受過了紀律的約束，比散漫的農民要容易訓練十倍。一旦亂起來，豈是農民比得上？佃農鬨佃時也的確會有騷亂，但絕無可能達到工廠的規模。</p>
並不是宗澤不能理解韓岡的治國方略，就是因為太了解了，才讓他產生了對未來的惶恐。未來就像是麵前的這座機房，讓他一時間望而卻步。</p>
但就在宗澤猶豫的慢下腳步的時候，韓岡已經輕快地走進了機房之中。示意兩名鍋爐工繼續鏟煤，也不顧飛揚的塵土，很是愉快的打量著這台已經穩定運行九天半的機器來。</p>
這些天來，韓岡的心情顯而易見的好。</p>
兩浙事變之後，乍聽聞傷亡，他的心情的確是有些沉重。能夠將責任歸咎於明教固然是韓岡所樂見，可丹徒縣民傷亡如此慘重，卻非其本願。當時安排一部京營禁軍南下時，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惡化的那麼快，爆得那麼突然。</p>
明知日後類似的事情隻會更多，但情緒這回事，</p>
總是不受自己控製的。縱能收斂得旁人完全看不出來，可自己總是明白的。</p>
不過能這麼簡單的解決工廠縱火一案，以及明教教眾叛亂，韓岡也很是欣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