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誠在碼頭上來回踱步，時不時的抬頭望著江麵，心中焦躁，“怎麼還沒到？”</p>

潤州絲廠被燒，連綿大火燒死燒傷士民不計其數。潤州知州隨即請辭，辭表雖還沒批下，但已經待罪於家，州中內外大小事務，全都落到了他這個通判身上。</p>

出了如此大案，朝廷派遣專員察訪自是在情理之中，如果是普通人倒還罷了，還是宰相的心腹人，景誠儘管手上有一堆事情要做，可他還是得到渡口來候著。</p>

“通判。”身後的從官代他抱屈，“你與韓相公、熊參政有舊，便是來的是狀元郎、中書檢正，也不敢慢待你，又何必在冷風地裡站著。”</p>

有舊？景誠淡淡的瞥了那人一眼，情分是用在慢待對方心腹上的嗎？那有舊可就變得有仇了。當真以為自己年輕氣盛，扇點風就能逗起火來？</p>

景誠他的父親和叔叔相繼歿於王事，父親在熊本手下戰死，叔叔是與韓岡並肩作戰時戰死，祖父又亡於秦鳳兵馬總管任上，可謂一門忠烈。最重要的是他與韓岡、熊本都能攀上關係，中進士僅僅十載，便做到了權遣通判的任上。區區一個三甲進士，卻追上了一甲的升官度，沒有宰輔照顧，又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進步。周圍人也都看在眼裡，就連知州平素裡都敬他三分。</p>

但景誠明白，上麵的照顧是念在父輩的情分上，要是自己不識趣，那什麼樣的情分都會煙消雲散。</p>

韓岡是什麼樣的人？萬家生佛？彆說笑了，那是一心要進文廟的主兒。為了氣學能跟他嶽父擰了一輩子。</p>

韓岡要推動天下廣建工廠，以安無業之民。之前江南各路，已經有人說絲廠奪民口食，朝廷都沒理會，仍在一意推動韓岡的政策。現在工廠出了亂子，印證了之前的話，堂堂宰相怎麼可能容忍？</p>

現在，幾百條人命大案，敗壞了他的法度，壞了他的學術，管束不力的州縣，還有幾位貪鄙害民的工廠東主，誰都脫不了身。但板子最終會落在誰的身上，全得看這次下來的欽差的心情了。</p>

而且這一次來的還不是彆人，是兩浙出去的狀元郎，是韓三相公的心腹人。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區區幾間廠子？不是！韓岡最擔心的是‘國是’！‘國是’的重要性，從二十年前的新舊黨爭開始，便為所有官員所熟知。宗澤這一番南下，可以說是身負重任。</p>

位卑而權重，此等新貴麵前，彆說現在吹些冷風，就是天上下刀子，景誠都要守在這裡，不求有好處，隻求一個安穩。把人奉承好了，免得惡了他，最後給牽連進去。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有人使壞，景誠沒空火，但這一個個他可都記下了。</p>

“出了這麼大的事，中書門下又遣使南下，我等不擺出個認罪討好的作派，這不是自己往坑裡跳嗎。”景誠語氣溫和的對幕職官們說著，不管心中怎麼想，對外，他總是一副好脾氣，由此也得了一個好口碑，“受風也就這麼一日，總比日後吹個十幾年的冷風強。”</p>

景誠一番話，幾位從官聽了，齊齊拱手：“多謝通判提點。”</p>

景誠是個老好人，翻來覆去說的都是他們知道的，但這麵子還是要給。換作是知州，可不會這般好心。</p>

“知州這一回可是要摘印了。”</p>

“楊知州他怕什麼，本就要致仕了，縱使引咎請辭，朝廷也照樣要給他一點體麵。”</p>

“知州不是開罪過韓相公嗎？哪裡能容他自自在在的致仕。”</p>

“他怕什麼？朝堂上少不了人會拉他一把。”</p>

潤州知州楊繪，十幾年前便就任過翰林學士，可惜犯了大錯，在瓊林宴上更是壞了名聲。在南方各州做了十幾年的知州，自學士之位上一降再降，連議政之權都沒了。這一回就任潤州之後，轉眼便要致仕了，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入朝堂——誰讓宰相還是當年那位在華觜崖上讓他丟儘顏麵的韓相公？隻不過，若是這一回韓岡要借機往死裡逼他，還是會有人出來拉他一把，總而言之，翰林學士的體麵該有還是得有的。</p>

“都少說兩句吧。”景誠回頭，打斷了屬官們的竊竊私語，“楊公已閉門自劾，何苦再說他是非？”</p>

“通判有所不知，”州中的錄事參軍對景誠道，“可知知州的自劾上是怎麼寫的？”</p>

怎麼寫的，景誠當然知道。楊繪自己往坑裡麵跳的沒人能拉他。</p>

“怎麼寫的？”其他幾個還不了解情況的官人齊聲問道。</p>

“知州與韓相公有著積年舊怨，這一回為了脫身，便在自劾的奏章中狠狠的咬了韓相公一口。”錄事參軍冷笑著，環顧周圍，“你們覺得他能成事嗎？”</p>

除了景誠之外，人人搖頭。</p>

韓岡有擎天保駕之功，故舊遍布軍中，即使是明君在位，想要動這樣的權臣，也得小心翼翼，謹防反噬。如今是太後垂簾，對韓岡信任有加，一個小小的知州怎麼可能動得了這位當權的宰相。</p>

景誠則懶得與這些人多費唇舌。江南官場的風氣敗壞不是一日兩日，說人是非、掇拾短長的事情從來不少。</p>

這一回楊繪少不了栽個跟頭，但體麵同樣少不了。做過了</p>

兩製官，身份便於他官有彆，即使是宰相，也難行快意之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