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誡是世家子弟，從小得到最好的教育，見識廣博，手邊的書也是汗牛充棟，若不是性格與科舉不合，也就去考進士了。他能看到的書籍，他能學習的知識，都不是尋常士人能夠相提並論。他都要多想一想，才能想得起來的人物，尋常士子有幾個能記在心上？</p>

即使是《周禮注疏》中提到了趙過這個名字，可《三經新義》早已成為經義圭臬，同為周禮注釋，世人當然更願意去誦讀進士科中必考的《周禮義》，而不是被替換掉的《周禮注疏》。</p>

但李誡的感慨與韓岡的歎息並不在一條線上。</p>

李誡感慨的僅僅是趙過這個人而已。</p>

但在韓岡看來，如趙過這等功績無可計量，在史書中，連一篇列傳都吝嗇不與，那些讓生產力不斷進步的人民，更是卑微得在史書中不得一見。這才是韓岡歎息的地方。</p>

朝中絕大多數的官員，縱使其中有人才高八鬥，也有人頗得清名，更有人累世簪纓，但在韓岡眼中，他們依然遠不如自己父親對這個國家的功勞，西疆的穩定，是建立在駐軍軍糧能夠自給自足上的，做到這一點，老農韓千六的作用，比多少知州知縣都要大。</p>

生產力的發展，才是最核心的問題。</p>

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是無法與工業化的大生產相抗衡的。</p>

如果是用手搖紡機，一次隻能處理一個紗錠，而現在最好的水力紡機，已經能夠做到將近一百個紗錠。</p>

但水力的局限性太大，蒸汽機的作用無可替代。缺乏足夠的工藝水準，同時自身也沒有太多記憶，韓岡並不指望去造內燃機和電動機。現階段的工業化的動力源，除了蒸汽機，韓岡想不出還有彆的機器可以代替。</p>

儘管韓岡很早就在《自然》上公布了蒸汽機的原理，《九域遊記》中更是將原理和作用都說了個透，但能夠實際投入使用的蒸汽機還是遙不可及。</p>

不知道當年瓦特是怎麼發明——好象是改造——具體細節韓岡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他相信，他給出的蒸汽機的原理和結構，應該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的。有飛輪、有連杆、有鍋爐，當然還有裝著來回移動的活塞的雙向氣缸。</p>

隻要工藝技術達到標準，數以千計的工匠、士人付出努力，蒸汽機就能出現在世人的麵前。當然，即是蒸汽機現在就發明，距離蒸汽船和蒸汽機車的出現，還有頗長的一段距離。</p>

即使是再有二三十年的發展，蒸汽機想要拿來驅動船隻和車輛，說不定還是達不到要求，但困於水力不足的紡織機械，卻肯定可以擺脫河流的拘束。</p>

可是要實現這一切，第一個是工藝上的問題，第二是材料上的問題，第三條最為重要，就是人的問題。</p>

即使是氣學內部，對設計和製造也依然有著偏見，所以韓岡之前才大發感歎。</p>

宗澤比李誡看得更清楚，“相公一片苦心，世上又有幾人能看見。”</p>

韓岡利用小說話本來宣揚，又以利誘之，他做的一切，都不是尋常宰相會去做的。</p>

“差得遠了，朝廷為蒸汽機給出的懸賞不過一個小使臣，而遼人那邊的懸賞，則是高官厚祿，全都齊了。”</p>

韓岡貴為宰相，但受到的牽製依然很多，不可能憑著自己的心意，拿出朝官等級的文武官職來懸賞。而遼人那邊，倒屐相迎的活劇，據說耶律乙辛已經演過好幾次了。</p>

“但中國技藝，豈是北虜能比？南京道的工匠，也遠遠比不上軍器監和將作監的大工。”</p>

“嗬，的確如此。”韓岡淡然笑道。牢騷歸牢騷，其實他並不是很在意耶律乙辛的舉動。</p>

遼國掙紮的越厲害，局麵隻會越好。</p>

王安石變法中的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一道德，統一思想和意識形態。</p>

但王安石沒有做到，包括韓岡在內，一群人在跟他大唱反調，而韓岡也不認為自己一個人能夠做得到。</p>

不過生產力的發展沒有人能夠阻擋，當工業化進程的大車開始啟動，那些絆腳石也隻會在車輪下被碾進泥地裡。</p>

韓岡要做的，隻是保證起步階段的安全罷了，之後，那就是一個自然的曆史進程了。</p>

“明仲。”韓岡問李誡，“知道我想要借重你何事了吧？”</p>

他滿意的看見李誡點頭稱是，心中確信，這將是自然曆史進程最新的一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