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 七(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710 字 7個月前

韓岡端起茶杯請抿了一口,心裡隻覺得好笑。</p>

就是以他本人算不上高明的儒學水準,也知道葉濤的質問完全是個笑話,是為辯而辯。韓岡看得很清楚,葉濤旁邊的陸佃,眉頭也在皺了一下。</p>

占卜占筮怎麼就能將分得這麼清楚?儒門從夫子開始,哪一家不是將卜筮合在一起說的?太史公的史記裡還有一篇《龜策列傳》,龜自是占卜用的龜甲,而策便是占筮時所用的蓍草。《左傳》之中,筮不吉則卜,卜不吉則筮,來回反複,這樣例子可也有不少。</p>

《尚書》夏商周,《詩經》三百篇,其中有關商周舊事多如牛毛。且彆說儒門經典,先秦諸子又有哪一家能將殷商丟一邊?研究甲骨文,必然要聯係到先秦的一乾典籍。不用考據,隻憑邏輯,韓岡就能這樣確認。</p>

在這一方麵,甚至東方和西方也不會有區彆。比如唯物辯證法,向上是黑格爾,再追根溯源,應該還能上溯到古希臘的一乾哲學家,亞裡斯多德、蘇格拉底什麼的。幾何學則是《幾何原理》——這是韓岡最近讓大食商人去找的書。後人總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西方的那位大賢早就說過了。而同一時代的不同學術之間也都會有著聯係,化學和物理之間,瓜葛有多深?</p>

用孤立、靜止、片麵的觀點解釋問題,看不到世界的事物和現象之間的普遍聯係和變化發展,這種思維方式似乎有個名號……叫機械唯物主義吧。</p>

韓岡如今再一次深深的感覺到,當年讓他睡了不少好覺的課程,學的時候沒人放在心上,但回到現實生活中,卻每每能夠得到印證。</p>

當然,這番辯辭是沒辦法對陸佃和葉濤說的。但韓岡在儒學上的水平也沒差到張口無言的地步,況且他早有所備,可不懼人質疑。</p>

“凡事皆有傳承,武王伐紂滅殷,文王還是殷商時人。周公秉政,亦是在周初。《周易》的卦辭爻辭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抹得去殷商卜辭的痕跡。任何學派都有其源流,從文字到經籍,皆是如此,何獨《周易》能例外?”</p>

“聖人生而知之,《周易》何須用商法?卦爻之中隻見蓍草,何曾見龜卜?”葉濤辯道。</p>

“生而知之,不代表不學。難道孔子不是聖人?他問禮於老聃,學琴於師襄,又是為何?”韓岡道,“博采眾家善者而學之,此乃聖人之德也。文王演《周易》,如何會將夏商二代之易摒棄於外?”</p>

“空言無證。”葉濤一口咬死,絕不改口。旁邊的陸佃幾次欲言又止。</p>

韓岡估計這一位是辯得糊塗了,否則絕不會忘了《周易》中的內容:“周易的卦辭爻辭之中,牽涉到殷商和周室先人故事的條目所在甚多。彆的不說,泰和歸妹兩卦中的帝乙歸妹,說的是哪一家的事?”他輕哼了一聲,“誰敢確認說,殷墟遺跡之中,一片片龜甲牛骨裡麵,就沒有能夠印證這一條的卜辭?!殷人卜不勝不出,用兵、出行乃至婚嫁,可都是一樣要占卜的。【注1】”</p>

“但也不能說一定就有可作明證的卜辭。”</p>

“所以才要去將殷墟發掘出來研習揣摩。”韓岡笑著說道,“暴秦焚書坑儒,先王之文不之傳也,家嶽惜之,韓岡亦惜之。如今更近於先王之文的殷墟遺物重新出世,可謂是國家和儒林的一大盛事,亦彌補了家嶽和韓岡的遺憾。”</p>

王安石在《字說》序中說‘秦燒《詩》《書》,殺學士,變古而為隸,是天喪斯文’,而他考訂字說,是‘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天之將興斯文也’。這自許之言,是王安石撰寫《字說》,以之占據道統的依據。韓岡這麼說可就是拿著王安石的原話來給人添堵。</p>

陸佃深吸一口氣,似是在強忍怒火。身為王安石的弟子,卻親耳聽著王安石的女婿隱帶諷刺的說話,得費儘心力,才能克製住燃燒在心胸中的熊熊怒意。</p>

葉濤一般的心中盛怒,聲音低沉的問著韓岡:“若是《字說》之論在甲骨文中得證,玉昆你又當如何?”</p>

“難道在致遠心中,韓岡是知錯不改的人?”韓岡故意反問。</p>

當然!陸佃和葉濤心中大叫著,但哪裡敢明說出來,隻能低頭:“不敢。”</p>

韓岡笑了一聲:“殷墟重現人世,正是‘天之將興斯文也’,可與漢景帝時,聖人故宅夾壁中的《古文尚書》現世相提並論,甚至猶有過之。不論之後是印證了《字說》之論,還是得到相反的結論,隻要能傳承先聖之學,對儒門來說都是好事。若《字說》能得以明證,韓岡願俯首就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