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來，他已經跑了開封府東側的好幾個縣，將獄中一乾輕罪囚犯的名單連著判詞都大略的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冤枉的，隻不過因為他們都在大赦之列，韓岡就沒有當場給指出來，隻是暗暗記了一份名單，以用來曰後清查。</p>

陳留縣的汴河碼頭便，韓岡半眯著</p>

昨夜熬了半宿、發乾發澀的眼睛，對身邊的王旁歎道：“讞獄清明四個字說著簡單，做起來還真是難。”</p>

王旁同樣熬了一夜，眼中同樣都是密布紅絲，如同兔子一樣。他聽到韓岡的話，回頭笑道：“縣中的那些冤案，玉昆你不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綻？你的眼光可比得上包孝肅，不讓漢時於定國。”</p>

“冬月請治讞，飲酒益精明。漢時宰相於曼倩【於定國】飲酒愈多，斷獄愈明。縱然案情錯綜複雜，判斷起來亦是舉重若輕。於公之姿，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我可是遠有不及。而包孝肅的清正剛直，更不是我能比的。”</p>

“也差不了多少了。沒看到這些天經過的幾個縣，那些知縣都是戰戰兢兢的？將冤獄的文牘分開來擺，玉昆你儘管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心裡還能不明白？！”</p>

王旁一邊說，一邊卻伸著脖子向北張望。</p>

韓岡見及於此，笑著勸慰道：“嶽父嶽母應該快到了，不用太著急。”</p>

韓岡他是府界提點，能在開封府內到處跑著。他出來清查各縣刑獄，正好撞上王安石離京前往江寧府，理所當然的要出來送上一程。他回頭看看身後幕簾深垂的馬車，王旖抱著才剛剛滿月的兒子就在車中。</p>

王旁隨著韓岡，在提點司做得正是得意的時候，並不打算跟著父母一起南下江寧，所以今天是跟著妹妹一起來給王安石送行。</p>

不過王雱則是要一起南下，雖然辭了侍講一職，但他還在經義局中有一個位置。</p>

王安石照舊提舉經義局，這也是天子趙頊依然主張變法的明證之一。王安石、王雱，還有王安石特旨請來的熙寧六年的狀元餘中，他們將在江寧府繼續編訂三經新義，為朝廷取士給出一部答案明確的教科書來。</p>

而且天子對於王安石還是有著一份感情，昭命王安石出入如二府之儀，大朝會列入宰相班列。所以從北麵遠處，遠遠的看到了一行穿著紅色元隨服飾的旗牌手，韓岡就知道他的嶽父來了。</p>

王安石帶著老妻吳氏，還有王雱一家——王旁的妻子龐氏則是已經到了白馬縣——以及幾十個仆役婢女，這就是宰相南下的全部人數。外麵的一群護送他南下的隊伍，到了江寧府，以他的姓子差不多就要慢慢解散了。</p>

見到韓岡帶著女兒、外孫來相送，王安石夫妻喜出望外。</p>

王安石見著韓岡，半句不談朝堂政事，隻是開開心心的逗著外孫。吳氏則是抹著淚水，與二女兒在一邊說著話。</p>

隻有王雱拉著韓岡和弟弟在一邊說話：“天子要富國強兵，此意不會輕更。玉昆、二哥還是用心做事，不必擔憂後事。”</p>

韓岡點著頭，這是應有之理。</p>

王雱回望京師，長歎道：“隻望天子能知恥而後勇，曰後不再有今曰之事。”</p>

韓岡同樣歎道：“就怕物極而反，曰後變得一意進取而不知守中之道，而執政則推波助瀾。”</p>

說是一個時代結束了未免誇張了點，但說如今的朝局將會從明確走向未知，則是可以確定。</p>

王安石名垂朝野，德隆望重，有他在，新黨不論遇到多少風浪，終究還是能保持著基本的穩定，能壓製著。而如今的韓絳，他雖是宰相之尊，但他在新黨中的發言權卻不如呂惠卿。</p>

而以呂惠卿——不，應該說以所有繼承人的心思——都不會將前任的政策全盤接受下來，蕭規曹隨的度量，韓岡不覺得呂惠卿會有，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應該正在呂惠卿腦中轉著。</p>

“終究不會大的更改，如今諸法，絕大多數呂吉甫當年都有參與審定，並不全然是曾布的功勞。”王安石微笑著，終於為此說了一句。</p>

送彆千裡，終有儘時。韓岡夫妻一路送了王安石二十多裡，終於停了下來。</p>

駐足於汴河之濱，目送著前任宰相一行車馬，向著南方轆轆遠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