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山有一座小湖,湖水清澈見底,種植有滿滿的荷花,隻是入冬時節,皆已是枯葉,顯得尤為蕭索。
有個高大少年手持一杆綠竹魚竿,坐在岸邊垂釣,不時有人指指點點,但就是沒人靠近搭訕。
終於有一個其貌不揚的黝黑少女,來到少年身邊站定,釣魚有意思
於祿點頭笑道:有意思啊。
謝謝問道:有趣在什麼地方
於祿笑著給出答案,魚上鉤了會開心,哪怕最後魚跑了,還是會開心。
謝謝隱約有些怒氣。
於祿凝視著湖麵,忍住笑,一語道破天機,好好好,我說實話,我是在習武呢。
於祿緩緩解釋道:且不說持竿,隻說我這坐姿,是有講究的。要做靜如山嶽,動如江河。之後魚兒真正咬鉤的那一刻,我整個人的動靜轉換,隻在一瞬間,契合道家陰陽顛倒一線間的玄機。有本武學秘籍上,說一靜則無有不靜,一動百骸皆相隨。所以我這麼釣魚,能夠濡筋骨、充元氣。
謝謝將信將疑。
於祿從頭到尾都沒有去看少女,你要說我從不曾練武,沒有錯,我從來沒有練習過拳樁架勢,但你要說我一直在習武,也沒有錯,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還有現在釣魚的時候,都在想那些武術秘籍裡的東西。出身好,有個好處就在於家裡的秘笈,哪怕品秩不會太高,可錯誤的地方,絕對不多,而且許多拳法劍經裡,許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實學問最大,格外讓人癡迷。
謝謝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望向那根纖細修長的魚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於祿委屈道:喂喂喂,謝姑娘,沒你這麼揭人傷疤的啊。
謝謝沉默片刻,說道: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心裡頭反而不安穩了。你呢
少女自問自答,你於祿肯定在哪裡都無所謂,這一點,我的確遠不如你。
於祿毫無征兆地轉過頭,搖頭道:我喜歡一個人對著火堆守夜的時候。
謝謝疑惑道:為什麼
於祿重新轉回頭,盯著湖麵,不知道啊,就是喜歡。
謝謝笑道:那你喜不喜歡她,那個差點成為太子妃的女子
於祿先是麵無表情,很快展顏一笑,答非所問道:謝姑娘,在這裡,我們要慎言,慎行。
謝謝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過我,顯擺他的那根玉簪子,你竟然沒有
於祿微笑道:你不也沒有,我沒有不奇怪啊,可你沒有就不對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唉。
謝謝黑著臉道:請慎言!
於祿猛然一抖手腕,魚竿彎出一個漂亮至極的弧度,高大少年哈哈笑道:上鉤!
少女起身離去,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於祿一邊小心翼翼遛魚,一邊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好東西,不好說,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點偏心,書箱沒有,簪子沒有,就隻有誰都有的草鞋,唉,著實讓人有些失落。
謝謝轉過身,大踏步走向於祿。
於祿趕緊亡羊補牢,我沒彆的意思,咱們都一樣,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彆誤會……
少女沒有停步的意思,於祿丟了魚竿,連上鉤的魚都顧不上了,撒腿就跑。
謝謝拿起岸邊那根尚未被魚拖遠的魚竿,使勁丟向湖中央,這才拍拍手離去。
於祿目瞪口呆,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聲憤憤道:換成是陳平安的魚竿,你試試看,你要是還敢這麼潑辣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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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發髻上彆著一支質地平平的黃玉簪子,少年膚色微黑,但是難掩俊朗麵容,雖然在山崖書院給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是林守一仍然很受女子的歡迎,大隋女子雖然無法考取功名,但是不耽誤她們可以正大光明地求學,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書院。
林守一依舊像往常那樣,遇到不喜歡的課程,就去藏書樓看書。
一路行去,極為醒目。
新山崖書院的第一撥學生中,土生土長的大隋學子,非富即貴,要麼來自京城有頭有臉的家族,或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門,無一不是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富貴子女。
林守一的出現,仿佛一股來自山澗的泉水清流,讓很多女子癡迷不已。
林守一的拒人千裡之外,愈發激起了那些世族女子的鬥誌,看林守一做什麼都覺得特立獨行,比如少年穿著樸素,衣食起居簡單至極,與尋常身邊的權貴王孫,天壤之彆,那麼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風采。
如果說隻是這些緣由而親近林守一,隻是膚淺的認知,那麼有些看似無人注意的細節,則是夯實這種好感的巨大動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靜的器重,這位享譽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認兼通儒道兩門學問。董靜經常喊林守一去他的簡陋茅舍,單獨傳授學問。
每逢雷雨天氣,就會親自帶著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內最高的鐵樹山,至於其中緣由,書院外人除了看熱鬨,也試圖看到門道。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董靜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又是出了名的酒瘋子,很快幾頓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絲馬跡,那林守一是百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一旦養育出浩然氣,輔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歲之前躋身第六境。
說簡單一點,這意味著林守一這個修道天才,有資格衝刺一下第十境,這已經大大超出尋常天才的範疇。
突然一個氣喘籲籲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麵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後,立即哭得傷心欲絕,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繪木偶不見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問道:不是丟了
李槐死命搖頭,不可能!
你學舍那邊住著幾個人
加我一起四個。
有沒有懷疑對象
李槐還是搖頭。
林守一皺緊眉頭,最後他帶著李槐返回自己學舍,從書箱底下拿出幾張銀票,遞給李槐,這些錢,他家族當初寄到了紅燭鎮枕頭驛,那天林守一收到家書後的臉色,可謂難看至極。
李槐慌張道:乾啥我隻要彩繪木偶,我又不要錢!
林守一說道:你回到學舍後,就跟舍友說,你把彩繪木偶丟在了……總之你隨便說個地方,誰能幫你撿回來,你就給他這些錢。
李槐茫然道:這都能行
林守一無奈道:先這麼試試看。
第二天,李槐歡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還真行!
林守一沒好氣道:以後鎖好箱子,彆總顯擺你的那些小破爛。
李槐怒道:感謝歸感謝,以後我肯定會還你錢,但是不許你這麼說它們!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腦袋上,少煩我,我要去書樓。
小心變成書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過不了幾天,李槐又哭喪著臉找到林守一,耷拉著腦袋,怯生生不敢開口說話。
被堵在書樓門口的林守一歎了口氣,怎麼回事彩繪木偶又被偷了
孩子病懨懨道:沒,這次是那套小泥人兒……
箱子鎖好了
鎖好了,我保證!兩把鎖呢!鑰匙我隨時隨地揣在懷裡的。
林守一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李槐突然抬起頭,牽強笑道:算了,我自己再找找看,說不定它們自己就跑回來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經跑出去,喊了孩子也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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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跟李寶瓶今天剛好一起上課,下課後李寶瓶找到故意躲著自己的李槐,發現他嘴角紅腫忍不住問道:咋了
李槐縮了縮脖子,摔了一跤。
李寶瓶瞪眼:說!
李槐撅起嘴,就要哭出聲,竭力忍住,愈發可憐,跟人吵架,打不過人家。
誰!
是我舍友……不過我是一個人打三個,沒給你們丟人!
走!
小姑娘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一句話最多兩個字。
她對李槐發號施令,你去自己學舍等著我,趕緊的!我隨後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學舍,那三個年齡隻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團聊天,完全不理睬他,隻是瞥向李槐的視線之中,充滿了譏諷鄙夷,這個來自大驪的小土鱉,讀書不行,談吐粗俗,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土氣,破書箱還當個寶,關鍵是書箱裡頭竟然還藏著草鞋,不止一雙!
李槐默默走到學舍門檻外頭,蹲在那裡畫圈圈,沒過多久,李槐就看著氣勢洶洶趕來的李寶瓶,手裡拎著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
李槐嚇得差點沒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軟,咽了口唾沫,低聲道:寶瓶,咱們打架需要帶刀嗎
李寶瓶怒目相向,一把推開李槐,獨自大步闖入學舍,打架不需要,難道挨揍需要讓開!
李槐雖然嚇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寶瓶,你等等我啊!
李寶瓶看著那三個家夥,舉起在鞘的狹刀,冷聲道:誰偷了李槐的泥人兒,拿出來!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後哄然大笑。
李寶瓶怒氣更盛,誰打了李槐,站出來!
三人相視一笑,然後猛翻白眼。
李寶瓶拎著狹刀,對那三個小王八蛋就是一頓飽揍。
彆看李寶瓶個子不算高,可氣力那是從小實打實熬出來的,加上好歹跟著陳平安一路練拳,一起跋山涉水,對付幾個繡花枕頭都不如的同齡人,手到擒來,加上兩軍對壘,氣勢很重要,李寶瓶第一招就足夠驚世駭俗,出手極快,刀鞘橫掃,狠狠拍中一個約莫十歲大男孩的臉頰,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轉,然後一刀鞘當頭劈下,砸得第二個可憐蟲哇哇大哭,第三個哪裡敢還手,趕緊跑,被李寶瓶追上,飛起身來,一腳踹在後心,整個人撞向床鋪,又痛又怕,乾脆趴在那裡裝死了。
李寶瓶視線掃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們,今天就乖乖把那套泥人兒拿回來,交給李槐!以後誰還敢欺負李槐,我打得你們爹娘都不認識!我李寶瓶說到做到!
李寶瓶看到一個悄悄抬頭望向自己的家夥,她揚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過去,嚇得那家夥趕緊後退。
李寶瓶冷笑連連,憤而轉身,結果看到站在門檻內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李槐!就你這慫樣!以後彆跟我一起喊小師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傷心處,李槐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嗚咽起來。
斜瞥一眼李槐,李寶瓶像是比來的時候更加生氣,手持狹刀,就這麼氣呼呼離去。
屋內,一個腦袋腫起一個大包的男孩氣急敗壞道:這事情沒完!我要你這個小潑婦知道你打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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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過後。
夫子院內,國字臉副山主一拍椅把手,無法無天!豈有此理!大庭廣眾之下,從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鬥毆!一個都沒落下!這件事情,誰都不院,這些個大隋希望所在的讀書種子,到底能夠糟糕到何種地步!
其餘人都望向破天荒沒眯眼打盹的高大老人,老人想了想,點頭道:那就這樣。
有人壯起膽子小聲問道:茅老,是哪樣啊
高大老人臉色淡漠,仿佛在打啞謎:就是這樣啊。
他如此表態,便是那位擁有君子身份的國字臉大儒,都有些脖子裡冒寒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