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臨近石拱橋的時候,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繼續前行,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便沿著溪水繼續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為狹窄地帶,助跑飛奔,一躍而過,這才走向青牛背。陳平安並不知道,自己的繞遠路,剛好和阮秀錯過,青衣少女拎著一壺桃花春燒飛奔過橋,這次在小鎮買酒,少女經過壓歲鋪子的時候,低頭快步走過,生怕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糕點勾走魂魄,因為她要開始積攢私房錢了。
陳平安先去了趟劉羨陽家的宅子,點燃油燈,提著燈盞,走了一遍屋內屋外,確定並無缺少大小物件家當之後,才熄燈鎖門,返回泥瓶巷。經過那棟塌陷出一個窟窿的老宅子,陳平安鬆了口氣,肩上的擔子還在,但是比起之前那趟離開泥瓶巷,已經輕了太多,陳平安忍不住偷著樂嗬,兜裡有錢的感覺,不壞!
陳平安這輩子還隻見過碎銀子,沉甸甸的銀錠,還沒瞧見過一眼,更彆說跟神仙一樣稀罕的金子。
陳平安回到自己祖宅,打開屋門後,跑去確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門,回到屋子後,小心翼翼點燃油燈,昏暗黃暈的燈火,映照著冰冷的黃泥牆壁。陳平安從牆腳根陶罐裡掏出三隻錢袋子,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分彆裝有二十五顆金精銅錢,二十六顆,二十八顆。
總計七十九顆銅錢。
關於這些來曆不俗的銅錢,寧姚粗略解釋過它們是世俗花錢的延伸,之所以價值連城,是物以稀為貴,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外鄉人進入小鎮需要銅錢作為信物。至於這個不成文規矩的由來,年代久遠,寧姚又不是東寶瓶洲人氏,自然說不出個子醜寅卯。
三種銅錢,陳平安分彆拿出一顆,放在桌上,迎春錢鑄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語,鏤空透雕,祥雲飛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壓勝錢正麵雕刻有五毒,蛇蠍、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麵除了鑄有天中辟邪四個字,還有龜蛇纏劍的圖案。
供養錢正麵是心誠則靈四字,背麵是神仙在上,並無精美圖案,樣式最為樸素。
陳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錢,反複觀看,少年實在很難想象這麼小小的一枚銅錢,就能夠買下整座真珠山,陳平安知道阮師傅嘴裡所謂的這個小山包,姚老頭第一次帶他進山找土,就到過真珠山的山頂,土性可分輕重、肥瘠在內諸多種類,更複雜的是需要辨認某種泥土,天生親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種,講究門道很多,陳平安隻學到姚老頭一身吃土學問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頭當時跺了跺腳,然後低頭對在那兒扒土的陳平安說了一句話,這兒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縮在角落頭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俗話把這種地方稱為螺螄殼。
陳平安輕輕放下迎春錢,拿起壓勝錢,隻是很快就放下,少年臉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並出。少年卻剛好是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說過外邊許多地方,把這一天生下來的孩子視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於河中的習俗。
陳平安搖搖頭,拿起最後一顆供養錢,簡簡單單的正反八個字。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第一次見到寧姑娘和苻南華蔡金簡,記得他們進入小鎮大門的時候,每人都需要交給看門人一袋子銅錢,那麼這些銅錢最後落入誰手中了是進了大驪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陳平安歎了口氣,不去想自己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開始在心裡劈裡啪啦打起了小算盤,阮師傅說真珠山這座小山頭,隻需要一顆迎春錢,玄李山和蓮燈峰這樣的中等山頭,大概是十到十五顆銅錢,枯泉山脈和香火山在內的大山頭,則需要二十五到三十顆。
陳平安其實稍稍琢磨,就領會了阮師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驪王朝對阮師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給他三座山,其次,阮師傅既然要什麼開山立派,顯然三座山最好連在一起,紮堆毗鄰,否則東一塊西一座肯定不像話,這恐怕也是朝廷聰明的地方,知道阮師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錢的山頭,所以假裝大度得很。最後,他陳平安當然需要跟著阮師傅選取山頭,當然,陳平安覺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選一兩座規模不大的中小山頭在彆處,比如真珠山這樣的,就很合適,無人理會的小山包,可是陳平安就特彆在乎,山頭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況才一枚銅錢而已,陳平安覺得一定要把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陳平安對阮師傅言語提及的枯泉山脈、神秀山和香火山,這一撥最昂貴的山頭,不是不感興趣,他爭取在此之外,買下一座比它們差、卻差得不多的大山頭,預計最多耗費一袋金精銅錢,然後買下一些類似真珠山的小山頭,爭取花個十顆銅錢左右,其餘全部都用來跟隨阮師傅下注,他在哪裡挑中三座大山之後,陳平安就在附近買,再買,使勁買!
至於那座擁有斬龍台的不知名大山,陳平安已經徹底死心,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舊無人知曉,眼前擺著這麼個大好機會,陳平安也絕不去買。如今小鎮八方來客,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對外封禁的什麼驪珠小洞天,幾百裡山路,連陳平安自己都能走下來,以後又能擋住誰的腳步,更何況是天上那些踩著長劍飛來飛去的神仙
不過在掏錢買山之前,陳平安打算親自再進山一趟。
一下子花出去這麼多錢,結果事先不知道自己買了什麼,哪怕明知道是一本萬利的穩賺生意,陳平安仍會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這其實就是吃苦吃慣了。
陳平安如今有八顆並未絲毫褪色的蛇膽石,其餘分彆藏在自家和劉羨陽家的蛇膽石,數量不少,不知是不是從小溪裡早早脫困逃過一劫的緣由,雖然顏色潤度都有不同程度的減退,瞧著不如出水時候那麼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還帶著點靈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陳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顧粲,或是福祿街的李寶瓶,就覺得肯定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銅錢,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師傅請假入山,陳平安就有點頭大。
姚老頭是這樣,阮師傅也是,陳平安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啥長輩緣,尤其是沒有什麼師父緣。
陳平安去角落蹲在籮筐旁邊,盯著裡邊的那塊斬龍台,伸手撫摸黑色石塊的細膩肌理,入手微涼,他很好奇這麼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怎麼就跟寧姑娘那樣踩在劍上的神仙有關係,更想不出斬龍台到底能夠把一柄劍磨到什麼程度的鋒利。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張槐葉,當時紅棉襖小姑娘從老槐樹那邊撿了八張,陳平安送給她三張當酬勞。陳平安仔細翻看槐葉,看似纖薄,實則頗為堅韌,隻可惜失去了那種沿著葉脈靈動流走的幽綠瑩光,陳平安猜測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祖宗福蔭吧, 隻在一些節點,會有點點綠瑩殘留停滯。
陳平安把五張槐葉小心翼翼夾入撼山拳譜當中。
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出門在院子裡開始走樁。
左右兩邊的鄰居都已先後搬走。
陳平安很快沉浸於拳樁之中,渾然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