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淚千行(2 / 2)

果然,見她如此直白,宋捷再度覺著,這位仙姑大人到底是天外之人,不問俗事,行事間自有一番灑脫,心下愈加嘆服,那態度便也越發地恭謹,將身子虛搭了半邊椅麵兒,低聲說道:

“既是仙姑動問,在下自是知無不言,舍妹這病程,說來是在去年秋天發作起來的……”

他慢慢地道出了前因,蘇音則如同聽了一個誌怪故事,卻也引人入勝。

原來,去年秋時,才過了仲秋節沒幾日,宋小妹有一晚突然驚夢大叫,那叫聲又慘又尖,直嚇醒了半府的人。待宋家幾位年長的女眷趕過去瞧時,便見小姑娘正縮在牆角裏哭,旁邊圍了一堆丫頭婆子陪著哭。

那宋家大夫人便走去問她有何事,她便哆嗦著指著那床榻底下,道:“床下有人。”

眾女眷當場便嚇白了臉。

臨川縣雖然無甚詭事,可三年前小方縣獸妖作亂,他們也聽到了好些傳說,此時乍聞宋小妹之語,自是個個心驚肉跳。

好在宋老夫人還算鎮定,叫來幾個膽大的健婦,又許下重賞,那幾名健婦便將床榻掀開了瞧,卻哪裏有什麽人?連個灰疙瘩都沒瞧見。

虛驚了一場,眾女眷各自暗舒了口氣,隨後便圍聚在宋小妹身邊,好言安慰她道這隻是做了個惡夢,宋家大夫人親自服侍著小姑睡下,又在旁替她守著燭火,宋老夫人則疾言厲色罵了守夜的丫鬟婆子一頓,命她們須得好生照看主子,若有再犯、定不輕饒。

折騰了小半宿,眾女眷儘皆疲累不堪,眼見得宋小妹終是睡熟,各人方自回屋。不料,這還沒睡上半個時辰呢,便又被宋小妹的尖叫聲給驚醒了。

自那之後,連著十餘日,宋小妹夜夜驚夢、尖聲慘叫,直鬨得全家都睡不安生,後宅女眷相繼病倒了一大片,男丁們也儘皆神疲力竭,便吃安神藥也不管用。

委實是那慘叫聲太過於瘮人,便睡死了亦能活活被叫得驚醒過來,可每回問及宋小妹見了何物,宋小妹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一徑指著床榻顫聲道:“床下有人。”

可那床榻下頭並無人跡,仆婦們不知翻開瞧了多少回,連片衣角都沒瞧見過。

宋家兩老那時隻以為她年齒尚幼,隻怕是白日拍了風,晚上便睡不安穩,遂請了有名的大夫過府問診,大夫開了安神的湯藥,然而卻並不見成效,反倒吃藥吃得她人越發地瘦弱,風吹吹就要倒的樣子。

月餘之後,宋小妹便連白天也時常會驚悸,閉目養神都能尖叫起來,且再也不敢睡床了。

家人亦自無法,一麵請來欽天所的人施法祛魔,一麵便不再讓她睡床,而是為她鋪了厚厚的地鋪,讓她睡在地上。

彼時已是嚴冬,天氣寒冷,宋小妹嬌滴滴一個姑娘家,如何禁得這般凍法?縱使房裏鋪了幾層氈子,又燒了好些火盆,那地氣卻還是浸骨地涼著。

可憐小姑娘,隻在地鋪睡了三晚,便已是惡寒入體、咳嗽不止,過後便開始發起高燒來,宋家自又是一陣兵荒馬亂,請了大夫診治她的風寒。

那些日子宋小妹燒得昏昏沉沉地,倒也勉強能睡得安穩,宋府中人也得了幾夜好眠,隻當她是病好了。

卻不想,熱症一退,宋小妹便又開始夜悸,且那病情每況愈下,夜裏驚醒已是尋常,白日裏她也時常一驚一乍地,其房中家什儘皆撤掉,可她還是鎮日裏胡話連篇,一時“窗外有人”,一時“門外有人”,宋家全家都被她鬨得無一日安寧,宋家兩老日夜垂淚,心疼自家愛女吃苦,宋老夫人本就年老身弱,這勞心勞力下來,到底還是吃不住,遂一病不起。

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總不好為了個小輩,反將家中的長輩累出病來,宋捷的長兄便想了個法子,花重金買下了左近的幾所院落。

那幾戶人家實則早便搬去近郊莊子上躲瘟去了,宋小妹邪祟附體之事,已然在臨川縣傳開,隻因礙著宋家素昔的積威,眾人並不敢公然議論,不過私底下說說罷了。

宋家花大價錢買下那幾所院子之後,便將其中一所院子的建築儘皆推平,隻留下一大塊空地,白日時,便讓宋小妹在那裏休憩,因四下空無一物,宋小妹隻要不閉眼,倒也能得片時安靜。

而到得夜晚,則在四周點上無數燈籠火把,將那一片方圓照得雪亮,再燒上多多的火盆,宋小妹則上下裹得嚴實,便在那風地裏打地鋪安睡,縱使她夜悸驚叫,那也與宋家主宅隔了幾重院落,家下人等好歹能得個囫圇覺,不必陪著她一同受累。

可此法也不過權宜之計,長此以往,終究還是不妥的。

如今尚是春天,天氣暖和,倒也還好些,若到了秋冬之際,難不成還要讓宋小妹睡在那冰天雪地裏?

到得此時,宋家已經全然亂了方寸,什麽靈丹妙藥、仙符神水、秘法偏方,也不知求來多少,宋小妹的病情卻是隻壞不好。後因偶爾聽聞小方縣真武廟十分靈驗,宋捷便抱著將信將疑之意,前來廟中求了一張靈符。

說來也奇,那靈符一經宋小妹配戴,當晚她便睡得安穩了,白日時亦不似從前那樣常發驚悸,房間裏也能去得了,飯食也能吃好了,唯有精神仍舊十分恍惚,說話也有些顛三倒四地。

“……在下昨日便是來請第二張仙符,以根治舍妹這些病症的,誰成想險些便命喪那妖道之手,仙姑大恩,在下實是沒齒難忘。”

宋捷最後如是說道,旋即整衣起身,彎腰下拜。

蘇音側身受了他半禮,複請他坐了,沉吟片刻後,緩聲道:“聽公子這麽一說,令妹可能還真是招了邪祟。隻是,那邪祟從去年至今也隻襲擾令妹一個人,並不曾波及貴府其他人,是麽?”

宋捷頷首道:“正是如此。家嚴家慈雖然身子不大好,卻也隻是累著了,安養了些時日,如今已然漸愈。在下幾位兄嫂亦是如此,便是在下彼時也吃了幾天藥,如今自皆無事。至於近身服侍舍妹的那些丫頭婆子們,至今也都是好端端地,闔府上下,也隻舍妹一人病重。”

他的麵上漸漸現出不忍之色來,語聲亦自輕顫:

“仙姑有所不知,在下家中兄弟眾多,唯舍妹乃是家嚴家慈晚來得女,她生得玉雪一般,性子又嬌柔,在下一家皆很疼愛於她。如今,別家的小娘子皆在外踏青賞花、玩樂開懷,舍妹卻是走幾步路都不成,實是……可憐得緊。”

看得出,他與幼妹的感情很好,此時說及,眼眶都有些發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