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北岸,一千餘騎向東馳去。
烈風拂過汪直臣的臉,他縱馬而奔,心中實在是不解。
為何劉黑馬不調鳳翔府駐兵增援?為何劉黑馬兵勢猶在,且見到了援兵已至,卻還敗退?
戰意未免有些低了,不符三峰山之戰打出的名將聲望。
五千餘騎兵於平野敗於七千宋軍,連他都替劉黑馬感到窩囊。
連奔十餘裡,入了夜,汪直臣放緩馬速,遇探馬回報。
「報,廉公正在前方……」
汪直臣馳馬緩緩又行了一裡,趕進一個村落,正見村口破廟中亮著篝火。
「廉公!劉黑馬竟敗逃了,我們守鳳翔……」
廉希憲抬手,打斷汪直臣的話,道:「速引兵回京兆府吧。」
「京兆府?」汪直臣大訝,「局勢何至於此?李瑕不過區區數千人,關中諸州城駐軍相加猶有兩萬餘眾……」
「若劉黑馬不降,關中諸城不需增援李瑕也拿不下。」廉希憲緩緩道:「但若他降了李瑕,你我也隻來得及趕至京兆府。」
「降?」
這一字入耳,汪直臣已完全愣住。
他實難想像,以大蒙古國之強盛,怎會有蒙古世侯向宋地將軍投降?
不可思議……
~~
夜幕降下。
卸下步人甲的宋軍士卒們扒掉身上的衣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薑水河邊,躺下,任河水衝刷著小腿。
他們是這一戰中最辛苦的人,披著近六十斤的戰甲來回奔走,保護身後的同袍,已沒有人再要求他們清理戰場。
薑水河上鋪滿著屍體,已成了一條血河,他們並不在意,隻想要涼快。
有士卒驅著俘虜搬運屍體,扯著嗓子喊道:「都別喝這水,萬一染了疫病。」
「老子知道!」
「也別洗了,大帥說了,天氣熱,戰後萬一發瘟疫,不是鬨著玩的。」
「好……」
把腳探在河水裡的重甲兵們往岸邊挪了挪,依舊躺著,無力爬起。
但累歸累,猶有人忍不住大聲笑喊。
「萬勝!」
「還喊?都喊啞了……」
「哈哈,萬勝。」
「又不是頭一次勝……」
歡呼聲傳到大營。
大營裡的士卒亦歡呼雀躍,但也有人在哀悼戰死的同袍,笑聲與哭聲匯聚,像是在訴說這讓人又喜又悲的戰場。
馬嘶聲已遠去,馬群正在被趕往大散關。
偶有駿馬回望夜色中的戰場,眼神似通人性,帶著悲傷之色。
死去的馬匹則被宋軍士卒剝皮拆骨,架在一團團篝火上烤著。
大帳外,篝火旁,劉元振正被五花大綁著丟在那兒,熱得滿頭大汗。
他出神地看著篝火中散落的餘灰飄起又落下,感覺它們就像自己的心,已成了死灰。
今日一戰,劉黑馬在被包圍了一個下午之後,終於落敗而逃,僅一千四百餘騎渡過薑水浮橋。
最大的傷亡也是當時出現的。
之後,宋軍調轉頭來,與大散關守軍包圍了他這一部人。
軍中俘虜,隻怕已有近三千之數。
「又是這樣被俘了……」
讓劉元振最難耐心傷的便是這個「又」字,想到這裡,情緒上來,欲哭,無淚。
「李瑕在哪?!」
他忽然叫嚷,以頭撞地。
「李瑕在哪?!讓他來見我……」
~~
李瑕還在指揮士卒與民夫清理戰場。
他是冷靜到無趣的人,打了勝仗也並未沉浸在興奮之中,更擔心的還是炎炎夏日萬一出現的瘟疫,於是仔細叮囑士卒儘快掩埋屍體。
之後,則是探視傷員。
……
帳篷裡哀嚎聲不止,陸小酉聽得一聲「大帥」,想要支起身來,又聽李瑕說了一句。
「都別起來,躺著……可缺傷藥?」
「大帥放心,不缺的……」
好一會,李瑕與軍大夫聊完,終於走到陸小酉身邊。
「大帥。」
「別多禮,傷得重嗎?」
「不……不重,沒事的,半個月就能好。」
「你又躺在擔架上了,場麵有些熟悉。」
「是末將沒用。」陸小酉羞愧應道。
驀地,他又想到在臨安受傷時被嚴雲雲取笑的場麵……這次又打了勝仗,要是也能讓她知道就好了。
之後再想想,陸小酉還是消了這念頭,決定回去之後老老實實娶個媳婦。
李瑕自是不知他這些奇怪又簡單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大將之才。」
說罷,往別的帳篷走去。
陸小酉還是撐起身子,默默在背後向李瑕抱拳相送,這才肯躺下。
兀自體會著心裡的驕傲,以及對未來的盼望。
「嘿,大將之才……」
~~
夜更深,李澤怡走進帳篷,看了看陸小酉身上的傷勢,問道:「還能好嗎?」
「能,戴著護心鏡。」
與往常一樣,陸小酉並不在意李澤怡語氣中有些居高臨下的口吻,反問道:「你騎馬去追了?後來斬首幾個?」
「一個,又生擒了三個,已報給劉統製。」
「那你記得,是一個三貫加三個五貫……還有,加上前麵的功勞,已經能轉資了。」
陸小酉說著,自顧自地為他算起來。
「一個三貫加一個五貫,是八貫加十……」
李澤怡不耐,道:「已錄過了。」
換作別的校將或許又要生氣,陸小酉卻不氣,隻是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