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沉思著，一邊隨口說著，很亂，這是他在思考的過程。

也是他自我學習的過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統可比喻為『底氣』。一個人沒了底氣，做事情還能勉勉強強，但若萬萬人沒底氣，便任何事都做不成。0

底氣足，才有氣魄。0

我平生自負，個人之底氣有。0

個人之氣魄，我亦自認為有。0

但個人氣魄再足，永不可能成為帝王氣。0

帝王氣，當是萬萬人之氣魄聚一人之身。5

我沒有，遠遠沒有。0

忽必烈有英雄氣魄，也有帝王氣；0

趙昀雖無英雄氣魄，卻有帝王氣……先生莫搖頭，且說，王堅將軍是何等英雄氣魄，這份氣魄，他是給趙昀的，不是給我的。0

張玨亦有英雄氣魄，如今亦是給趙昀的，不會給我。他與我交好，但遠未到把他的氣魄給我之時。0

為何？0

法統。0

我不屑趙昀之法統，因他的法統是從祖宗身上得來的，可世人信奉，我對此無可奈何。0

而我的法統將從何來？0

依舊是世人信奉，但並非信奉血脈，而該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6

我一直告訴將士們，收復漢中，從此鎖住川蜀門戶，使戰火不再波及到他們的家園。0

我曾答應過漢中百姓，三年免征田稅。0

這都是為了讓他們生存……因為他們太苦了。0

如今，我若舉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罷，朝廷必要攻來、蒙軍必也要來。百姓的口糧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0

百姓辛苦耕種來的糧草，他們從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休息、喘息的日子，毀了。0

是，他們每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但我承諾過要讓他們休養三年。0

那我的承諾算什麼？0

『信』之一字先毀了，『信奉』從何而來？0

我的法統，毀個乾乾淨淨。0

那，又何必立事？」2

……

韓祈安有些沒聽懂，但他知道，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

「我想來想去，我如何選擇，不在於臨安如何、開平如何，不在於我能得到什麼。1

在於我能給什麼。0

我能給治下之民什麼？3

一個承諾、短暫的數年休養時機。還是毀諾、繼續連綿無休的戰火？0

權力……真會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還沒發現的時候。0

我謀到蜀帥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1

一回頭，我與吳曦有何區別？0

吳家三代鎮守川蜀，百姓交口稱頌，吳曦一朝叛亂，聲敗名裂，眾叛親離。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認為不是。

我認為，因吳曦為一己之私利，毀了川蜀萬萬人之生計。2

不管是吳曦還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義戰，保家衛國者，蜀人恒從之。

而若為一己之私而擅啟禍亂者，蜀人恒誅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說過，想推翻宋朝，再開一盛世。

現在，川蜀連遭十餘年戰火，好不容易驅退虜寇，蜀民想要的是什麼？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個李姓王朝？1

我說破了天，說宋廷再多的不堪，說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後，要他們供出口糧，去與宋軍廝殺，他們願意嗎？

憑什麼？

因為我狂妄到把去歲的戰功加到自己一人頭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製置使之銜當作令箭？

我比吳曦還愚蠢、我比宋朝還要無義。

今日舉旗，明日蜀人儘可殺我！」3

……

韓承緒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一個哆嗦。

李瑕閉上眼，又說了最後一番話。

……

「我這樣的人，太容易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5

以為千萬生黎隨我擺弄，將這世間當作一場遊戲，一劃拉，安排這批百姓種田，再一劃拉，安排那批將士殺敵。4

田不是我種的啊！是他們一鋤頭一鋤頭種的啊。1

光說施肥，就有餅肥、糞肥、焦土肥、混肥、漚肥、石灰。其中，餅肥要杵碎和火糞堆成窖罨，發酵發熟……聽不懂吧？我也聽不懂。

百姓們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們根本不需要我像遊戲人間一樣，把他們劃拉過來、劃拉過去。

我隻需要為他們把外寇驅逐；隻需要為他們把頭上的剝削減少一點，再減少一點。1

隻這兩件事，我畢生都做不完……卻還是太容易自詡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讓他們為了保護我的權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實什麼都不是。

這一路而來，能贏，隻因為這些軍民一心保衛家園。

他們從不需要我激勵士氣，再難再苦，都是他們自己咬牙扛下來的。

我隻是順著他們的心，幫他們贏了。

現在，我亦不能逆了他們的心。

因為我發現，順民者昌，逆民者亡。17

……

此去臨安，我不是為了愚忠。

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2

我想要有帝王氣，就得先給蜀民他們想要的安定，他們才能把他們的氣魄給我。15

那，如何能保他們安定，就如何選，隻做如此考慮。」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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