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統二十年,開封,知時園。
有男裝打扮的女管事走過水榭,聽得有頗為歡快的樂曲聲從前方傳來。
那是一群俏麗婢女正在跳舞。
走進小亭,隻見張弘毅半躺在軟榻上,似已睡著了。
“阿郎。”
“嗯?”
“保州消息到了,貴妃隨陛下出巡,今年不會回保州省親……”
張弘毅“唔”了一聲,點了點頭,道:“回鬆江去吧。”
“但四位皇子公主會到保州祭祀。”
“你怎不早說,確定嗎?”
“確定。”
“那便準備一下,動身回保州吧。”張弘毅吩咐了一句,嘟囔道:“消息傳遞太不方便了,還要我親自北上來等。”
他其實花費重金買了一本《未來格物方向圖鑒》,用以判斷往後的生意方向,也曾看到上麵有種稱之為“電話”的東西,但除了用途描述,並沒有任何製造辦法,在重版時被劃到了“未來暢想”的分類裡。
更離譜的暢想也有,但因太過離譜他並未放在心上。
張弘毅如今頗為在意的一件事是,有傳言說一個名叫朱世傑的格物院官員在蒸汽機的工藝上取得了突破。
他很想要確定這個消息的真偽,因此聽說朱世傑到開封找郭守敬求教便急急忙忙趕來,結果卻撲了一場空。
眼看年節將近,這些生意上的事也隻能先放一放,回保州再說了。
~~
臘月十六,張弘毅抵達保州。
他這些年在海貿生意上賺了許多錢,在江南商界頗有地位。然而每每回到保州,依舊是沒人將他當一回事。
張家大部分人不說是輕視商賈,也肯定是更尊重官員、學者。
在這種氛圍中,張弘毅也不敢太狂妄,把華麗的白鵝絨服收起,乖乖穿上大棉襖,坐在同輩人的最末位。
凡是長輩見到他,都要搖搖手道上一句“沿海逐利之風愈演愈烈,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張弘毅每次都是笑笑,心想他們說的也沒錯,隻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活法。
到了臘月二十晚上,家中茶話,張弘毅哈欠連連,提前退了出來。
他過慣了紅袖添香的日子,更愛看少女跳舞,不愛與老頭子聊天,可能真是浸染了江南的奢靡風氣吧。
“十二叔,一道走吧?”
有人跟了出來。
張弘毅轉頭看去,見是張家九房的長子張珪。
當年張弘範做了錯誤的選擇,好在朝廷寬仁,罪不及子孫,沒有追究張弘範的幾個兒子。
但張珪活得顯然遠不如彆的張家子弟。
“一道走吧。”
張弘毅拍了拍張珪的肩,兩人一道出了二房的院子。
張家如今已分了家,包括張家大宅中也建起了院牆,分成了幾個中等宅院。
這是在張柔過世之後,張弘略下的決定,可見他不願樹大招風。而在前些年張五郎掛帥征乃顏之後,張弘略便成了張家在朝中官位最高者。
現在各地的子弟紛紛趕回保州,為的就是等過幾天張弘略帶著皇子公主回來。
“公端如今在何處高就?”張弘毅問道。
張珪應道:“在遼東軍中任副都統。”
張弘毅訝然,有些刮目相看。
他再定眼一看這侄子,才發現張珪其實身材矯健,確有大唐將士的威風氣。
“沒想到,你竟是年輕一輩最有出息的一個。”
“不敢當。”張珪道:“隻是軍中賞罰嚴格,不敢不儘心。”
張弘毅笑了起來,道:“你們說話都有水平,我比不了。”
“十二叔難得肯回保州,侄兒想多多親近。”
張弘毅仔細打量了張珪一眼,問道:“你見過二殿下嗎?”
“他更喜歡大家喚他二郎。”張珪道:“不僅見過,我還曾與二郎是軍中同袍。”
“他……從過軍?”
“不僅是二郎。”張珪道:“太子也曾在軍中待過一段時間,隻是旁人不知。”
“真的?”
“當然不是去危險的戰場,曆練罷了,都是用的化名,旁人不知。”
張弘毅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二郎為人如何?”
“他可是姑母與陛下的兒子,十二叔以為呢?”
“我以為?宮中諸殿下,哪位不是人中龍鳳?”
張珪忽然歎了一口氣,低聲道:“與十二叔說句私語,僅說我見過的幾位殿下,隨意挑出一個在趙宋當皇帝,早把契丹、女真人犁庭掃穴了。”
“是啊。”
“可惜了二郎英才絕世。”張珪低聲自語。
張弘毅眼睛轉動了一下,察覺到張珪是在試探著能否與自己開啟某個話題。
一個最近在張家許多人心中縈繞,卻少有人公開談論的話題。
張弘毅既然回來,對此本也是有話想說的,但他猶豫到了最後,沒有開口。
~~
臘月二十二日,張弘毅終於見到了李長靖。
少有人知道的是,這舅甥二人其實十分熟稔。
在張柔去世前一段時間裡,都是張弘毅在旁照顧,李長靖曾去探視過幾次,兩人頗能聊得來。其後這十年間,見麵次數雖少,卻偶有書信往來。
甚至可以說,張弘毅是保州張家當中最讓李長靖信任的人之一,是能夠聊心裡話的程度。
“前兩天,張珪與我談過一次,言語中對二郎十分推崇。”這日兩人一起上山給張柔掃墓,便尋了個機會單獨聊天。
“小舅想說什麼?”
“那我直說了。”張弘毅道:“我覺得他想助你爭一爭。”
李長靖聞言笑了笑,道:“張家願助我爭皇位的隻怕不會少。”
“但不知二郎是如何想的?”
“想都不用想。”李長靖乾脆了當道了一句,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問道:“你近幾年,見過我父親嗎?”
張弘毅搖了搖頭,但已明白了那句“想都不用想”是何意。
以天子的狀態,張家大部分人都等不到太子繼位的那天,爭又有何益?
“當我父親的兒子,著實是件很難、很累的事。”李長靖眺望著遠處,道:“包括兄長也是,我們一開始就很清楚,此生能達到的成就,永遠都不可能超過他……對了,父親已做好了打算,等他認為時機成熟了,會將皇位傳給兄長。由他保駕護航,直到平穩交接。”
“陛下為何如此?”張弘毅萬分驚訝,道:“陛下對太子的疼愛與信任已至此地步?”
“父親對我們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他考慮的從不是這些感受。更喜歡哪個兒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國家安穩。事實上,我有時覺得父親連李氏子孫能否永保皇位都不在乎。”
李長靖說到這裡,眼神透出些疑惑。
他終於是看不透自己的父親。
良久,張弘毅問道:“決意不爭了?”
“是,不爭了。”
話雖如此,李長靖卻依舊顯得思慮重重。
“二郎還有何憂愁?可是擔心太子?”
“你覺得,趙宋的宗室製度如何?”
張弘毅沉吟道:“好處有,宗室幾代之後便與平民無異,可科舉,可當官,往往還有不錯的家教,因此宋雖亡,而趙氏免於株連,於百姓而言,不必供奉宗室,確是造福萬姓。但壞處也有,宗室無權,而社稷有難之時,權柄俱操於外姓之手……”
“父親不希望他的子孫後世,受萬民供養,最後成為無用的豬。”李長靖道:“若時人還需要太子,需要國本,他就給他們一個太子。至於我們,他說他已給了我們最好的起點,望我們能自食其力。”
“何意?陛下想將諸殿下發配為民不成?”
“不至於,朝中阻力不小,我們這些當兒子的身後也有各種勢力。”李長靖道:“但削減供奉是一定的。”
“陛下此舉該不是衝著諸位殿下,怕是擔憂後代子孫吧?”
“不錯,我還真不怕自食其力,缺那點親王的俸祿不成?”
張弘毅難得笑了笑,道:“二郎文武雙全,一旦掙開束縛,自能快意平生。”
“但還有一個辦法能讓我分封為王。”
“據我所知,陛下並無分封的打算,連取了東瀛之後都未曾分封一位皇子。”
“距離相近、文俗相同,且東瀛雖貧瘠,卻已開化。父親有的是時間實現以州縣治之。”李長靖道:“能分封之地,在遠方,比六郎的封地還遠。”
張弘毅搖了搖頭,苦笑道:“那等地域,有何可去的?便是成了藩王,尚不如大唐境內一富家翁快活。”
“我當然知道小舅快活。”
“我……確實很快活。”
李長靖笑歎道:“若能選擇,我又何嘗願意背井離鄉?”
“二郎這是何意?是……已決定了。”
“小舅,你可知我身邊有多少個張珪?”李長靖道:“他們十餘年、二十餘年來將心血傾注在我身上,我豈能拋下他們,自去快意平生?以張家的勢力與野心,若不加引導,恐早晚有滅家之禍。畢竟,連最脫灑的小舅都為此回來了,不是嗎?”
張弘毅道:“我也身不由己,你若要爭,我豈能不幫你?”
“矛盾若不能化解,便隻好往外轉移了。”
“二郎想征何處?”張弘毅問道:“若是占城、安南一帶。我不僅能以錢糧、海船、水手助二郎,往後通商往來亦方便。”
“金帳汗國,甚至包括伊爾汗國。不僅是我,五郎、八郎也想去搏個前程。”
“往西?五哥在東北、我在東南,二郎竟要往西,這……”
“今日與小舅說這些,不是要小舅助我籌措什麼。”李長靖想了想,道:“無非是想說……天地廣闊。”
張弘毅本以為這趟北上,是這輩子陷入陰謀奪嫡的開始,不想,聽到的是這般一番言語。
但他心裡,反而是鬆了一口氣,感覺到數年來肩上那無形的重擔被卸了下來。
其後又湧起一股離彆的悲傷。
“二郎若有了這樣的決定,這一輩子,也不知是否還有再相見的一日……”
~~
建統二十一年,正月。
元宵節一過,張弘毅啟程離開保州。
他半倚在舒適平坦的馬車上,由幾個婢女分彆給他揉肩、按腿、喂水果。
“主人,你在想什麼?都沒有認真聽奈奈子唱歌啊。”
張弘毅漫不經心道:“我在想,我的姐夫真是個狠心的人啊。”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