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湘瀟“噌”地站起來了。
在她充滿怒意的視線中,高秘書麵色如常地在桌麵上把文件弄整齊,裝進隨身的公文包。
“其實這件事不該對你說,這是我們和節目組正在交涉的內容,算了,提一嘴,對你也是尊重。”
他說話的語氣很恭敬,他說的話卻很囂張。
“不該對你說”,潛台詞就是“和你無關”。
意思就是,“知道又如何?你徐湘瀟阻止不了”。
遺憾的是,徐湘瀟發現,自己確實無法阻止。
而且他剛才那話,隱含的威脅意味很濃——這音樂私藏館,現在可還算是個違章建築。
違章建築按道理來講,可是要拆掉的。
好整以暇地收拾好公文包,高秘書又說:
“實際上,我們已經寫好了計劃書了,這座音樂私藏館和JX本人,都將會被納入我們的體係內。我相信,到時候,我們還是能愉快地達成合作的。”
徐湘瀟盯著他的眼睛:“你太傲慢了。”
“我傲慢嗎?”高秘書歪頭。
他臉上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
已經很久沒人敢這麽對他說話了。
可能這個世界上的藝人中,隻有徐湘瀟這樣既有咖位,又有個性的人,才敢這麽當著他麵罵他。
“你沒有辦法收買JX的,”徐湘瀟說,“你的那些條件,他根本都不在乎。”
“他的聲望和音樂才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這樣一個人,你們卻毫不在意。”
高秘書嗬嗬一樂,突然轉過身,把公文包放在桌上。
他把用定型噴霧固定成完美形狀的頭發捋了一把,然後慢慢說:
“你們是今天才知道JX這個名字的,可是你知道,我們是什麽時候知道這個名字的嗎?”
徐湘瀟眼神警惕地看著他。
“4年前,”高秘書說,並且重複了一遍,“4年前。”
徐湘瀟瞪大眼睛。
高秘書接著道:
“你們今天才知道他,以及他做的事情,但是我們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和他開始接觸,並且開始成體係的評估他的商業價值。”
“當時經過我們的評估,他的作品在國內的最終受眾群體,隻有1.2%,付費率隻有33.6%。今天在過來之前,我們又做了一次評估,他的受眾群體稍微提升了一點,2.2%,剛好漲了1%。”
“所以,喏,你手上拿的那個意向合同上麵的價格,就是根據這個評估來的。”
徐湘瀟皺起了眉頭。
高秘書微微一笑,說:“你是不是想問,怎麽會這麽低,我們是不是在評估上動了手腳?”
徐湘瀟就是這麽想的,可她沒有回答。
但高秘書仿佛能看穿她的所有想法,又是一笑。
“那個評估完全是給我們自己內部用於參考的,我們沒有理由去做任何手腳。”
“這個結果很令人瞠目結舌,我們自己也很吃驚,但是結果就是這樣的,我也沒有辦法。我們的評估體係在曆史上的判斷誤差,至今都還沒有超過5%。”
“實際上,我們對他的評估數字已經相當放水了,他的曲風多有開創性,在國外得了多少獎,這些就算全都加權進去,他也隻能得到這個數據。”
“所以我才會這樣跟你交涉,我們的意向合同上麵的金額,全部都是根據評估體係科學計算得來的,並不是出於我的私人恩怨,或者是某個人對他的喜好。”
“要知道,我們是一家公司,我們隻想要賺錢,我們也隻需要賺錢。我們並不是將他當做一個普通藝人來看待,我們已經根據他的商業價值,給了他最高的出價。”
徐湘瀟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
僵化地拿賺了多少錢去套JX,永遠會得出一個荒唐的答案。
JX在國外那麽受人尊重,怎麽可能用他們那點金錢來衡量?
高秘書笑了,眼神高深莫測。
“你是不是在想,JX在國外那麽火,在國內也不可能不火起來,對不對?”
他推了推眼鏡,說:“我問你一個問題,至今距離JX在國外的活動已經四五年了,請問,他在國內有多火?”
徐湘瀟一滯。
高秘書又問:“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不是今天的《詩意的生活》播出,會有多少人知道JX這個名字?”
徐湘瀟說:“那是因為他在國內還沒有得到推廣……”
高秘書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手指,說道:“你說道關鍵點了,沒有推廣。”
“我推薦你看一本書,書名叫做《烏合之眾》,是一本偉大的傳播學著作,”高秘書說,“如果你看了書,你就會明白,所謂大眾,當它是一個集合體的時候,他們聚集了所有人身上最糟糕的缺點。”
“無腦,健忘,輕信。今天這件事情後,有多少觀眾會動手找到JX的歌來聽?有多少觀眾會真的跑過來看看這座音樂私藏館?有多少觀眾會就此牢記JX這個名字?”
“我告訴你,沒有幾個。”高秘書說。
“他在國外創作的那些音樂風格,在國內沒有任何市場,受眾群體隻有極小眾的文藝青年,這些人一般都沒什麽錢。”
“時代不同了,這個時代,觀眾的選擇太多了,為什麽他們非要來聽你的歌?”
“說JX有多麽偉大,在音樂上有多少開創性……這都是虛的,沒有觀眾付費,他的偉大就沒有落腳點,也沒有說服力。”
麵對一言不發的徐湘瀟,高秘書用一種王者的睥睨姿態,在房間裏踱步。
他的每一步,都丈量著國內樂壇的銷量業績、市場經緯。
“在我們的評估體係中,李興亮的價值是JX的5倍,你知道為什麽相差如此懸殊嗎?”
“因為對於大眾來說,JX隻是一個遙遠的名字,但李興亮,是一種生活方式。”
“是的,他在音樂上可能不值一哂,但每天有多少人在他的超話打卡?有多少人為他投喂小花朵?有多少人守著他的綜藝活動和新專輯發布?”
“這些都是真金白銀的支持,這是一個生態,裏麵有你難以想象的巨量投入。”
“是的,JX的歌很牛逼,雖然我不喜歡聽,但我承認他的創作能力確實牛逼,但是在我看來,李興亮比他更加偉大。”
他提起公文包,說:“徐小姐,相信我們,我們是一家賺錢的公司,我們願意為所有藝人儘心竭力地服務,但是前提是,得賺得到錢。”
“一個藝人偉大與否,不是一小撮人說了算的,我們隻看,能賺多少錢。”
在他離開房間之前的最後時刻,徐湘瀟往前走了一步,對著他的背影說:
“我雖然不懂什麽《烏合之眾》,也不懂什麽傳播學理論,但是,我知道均值回歸定理。”
“JX他是史上最偉大的音樂人和創作者,這一點是不會變的。他遲早會回歸到屬於他的位置上。”
“如果你們的評估體係隻是從賺錢這一點上考慮的,就大錯特錯了,你們無法評估一個偉大到超出現在這個時代的存在!”
高秘書的步伐並沒有停頓。
徐湘瀟的話對他沒有太多觸動,因為這種話他聽過太多遍了。
有多少人都自詡偉大,認為自己的音樂天下無敵,哭著跪著來求他,隻為了獲得一點點曝光?
太多了。
如果每一個都認真對待,他這輩子的精力都不夠用。
這個世界上有才華的人太多了,誰都可以替代,地球離了誰都轉。
真正不可替代的,是愛華公司,是隱藏在他們背後的那台工業機器。
那才是真正偉大的造物。
他一絲不苟地走出了房間,伸手掏出了手機。
“法務部要加快行動速度,儘快把司法上麵的程序搞清楚,務必要做到讓音樂私藏館不再出現在公眾媒體下。”
“要加強對輿情的監控和管理,即使處理掉所有不該出現的信息。”
“在我們完成和JX的談判之前,我不要在網上發現任何關於他的話題!”
走出辦公室,身邊的人如同風中的麥子一般紛紛低頭:
“高秘書!”
“高秘書好!”
高秘書的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快步走出去,旁邊一人跟上來,小聲說:
“高秘書,您受累親自來這裏,何必呢?”
高秘書看了那人一眼,說:“這回談話的對象是徐湘瀟,我當然要親自來,對她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他登上路邊停著的梅賽德斯,低頭對旁邊的人說了些什麽。那人聽到後連連點頭,快步小跑,一路跑到徐湘瀟身前,小聲對徐湘瀟說道:
“剛才高秘書說了,他下午約好了和JX見麵,跟他談好之後,會再和你一起談談,想必你會改變主意的。”
徐湘瀟向遠處望去,她看到,高秘書坐進車內,司機恭敬地幫他關上了門,隨後回到駕駛座,嘭地帶上車門。
車子絕塵而去。
……
瓶塞發出“啵”的輕響,並且很快被湧出的香檳噴射出去。
在潮水般的掌聲中,身穿紅色晚禮服的王倩臉上帶著甜笑,跟著輕輕拍手。
這裏是尤利婭大酒店金色香檳廳。
這個宴會的目的,是為了慶祝。慶祝雷亞娛樂和海涯娛樂達成的一項對雙方來說都很重要的交易——
——李興亮和雷亞娛樂解約,轉而和海涯娛樂簽約。
整個李興亮的團隊,集體跳槽,轉投海涯的懷抱。
這個交易如果放出風,會引發軒然大波,無數媒體會蜂擁而至,粉絲更是會氣得發狂。
但此時對於雙方來說,這個交易都令人滿意。
要知道,為了讓李興亮解約,海涯娛樂代替他向雷亞娛樂支付了整整1億2千萬的違約金。
雷亞娛樂僅靠著這一筆錢,今年一年的營收目標就都達到了。
隻不過,少了李興亮這棵唯一的搖錢樹,明年怎麽辦就是個問題了。
雷亞娛樂和海涯娛樂公司的人交雜而坐,在席上談笑風生。
王倩緊張地整理著頭發,她的唯一任務,就是陪好身邊的這個人。
說實話,王倩在最初接到陪客任務的時候,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坐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名字叫陸慶州。
或者說的更直接一點——他是陸家的。
愛華基本上就是個家族企業,海涯公司稱為愛華子公司後,陸家的子弟自然也空降過去實際控製了海涯。
說是和海涯達成了交易,不如說是和陸家達成了交易——就憑海涯的體量,是不可能一口氣掏出1.2億的。
王倩端起酒杯,笑盈盈地對陸慶州說道:“陸總,我敬您一杯。”
“哈哈。”
陸慶州哈哈一笑,舉起紅酒杯,和她的酒杯空中相撞,發出悅耳聲音。
他此時已經有些微醺了,說話也舌頭大起來。
他指著桌對麵的李興亮——此時那個男生臉白白地坐在那裏很乖巧,大著舌頭說:
“從今天以後,興亮就是我們海涯的一份子了,我相信,他在我們海涯,在陸家的庇護下,肯定能走得更高、更遠。”
李興亮點頭稱是,淺淺微笑,低頭。
旁邊雷亞的副總站起身,點頭哈腰的把酒杯遞過來,滿臉堆笑說:
“那是,我們也是覺得,在海涯的運營下,才能更好地發揮興亮的價值和優勢,我們也是和他好聚好散,來,陸總,我敬您一杯。”
他的酒杯懸停在空中,陸慶州卻沒有舉杯去應,而是伸手指指點點道:
“不是我說你們,你言語裏的諷刺意味,難道你以為我沒有聽出來嗎?”
雷亞那個副總的臉色變了:“陸總,我沒有……”
“你們以為,李興亮和江心海產生了矛盾,你們棄卒保車,把興亮冷藏了,我們這邊就過來接盤,你們是占了大便宜啊,你們很高興,對不?”
雷亞那個副總笑著說:“陸總,這就是您想多了,這樣,為了表示誠意,我先喝了,您隨意。”
他仰頭,一飲而儘,然後把杯子亮給陸慶州看。
陸慶州舉杯,沾唇即止,然後慢悠悠地說:“我告訴你,如果你是那樣想的,那你就錯了。”
他抬頭,用下巴指了一下李興亮,說道:“興亮是個人才啊,你們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李興亮的背暗暗坐正了。
“你不要暗笑,不要以為我們是什麽冤大頭,我告訴你們,興亮是近5年以來,唯一一個不在我們愛華的生態體係下,異軍突起的明星,唯一一個。”
他重複了一遍“唯一”這個詞,伸出食指,在空中晃了又晃。
“如果我們的生態吸納了他,就等於填補上了最後空缺的一環,我們愛華的整個戰略版圖,就徹底完整了。”
陸慶州酒後有點嘴上把不住門,他是說得興奮了,可雷亞的領導們臉上都有點不好看。
王倩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站出來,挽回一點顏麵了。
她笑著說:“陸總,雖然興亮確實不錯,但我們公司戰略轉型,更加注重於音樂本身的開發,以及創作型藝人的培育,相比起江心海,興亮的風格還是不太適合。”
陸慶州搖頭道:“錯了,錯了,大錯特錯,江心海怎能跟李興亮比?”
他抓起桌上的酒杯,搖晃了一下,隨後說:“你們隻能看到,江心海打榜數據一瞬間超過了李興亮,但是你們知不知道後台的數據?”
眾人疑惑地看向陸慶州。
他咧開嘴笑了。
“本來我們還沒有下定決心拿下李興亮,但是當看到了付費數據之後,我們瞬間就拍板了。”
“雖然江心海的熱度最終是李興亮的兩倍,但是李興亮粉絲的付費率,是江心海粉絲的3倍!”
“這說明什麽?說明李興亮的粉絲質量極高,在受眾麵遠不如江心海的情況下,還能表現這麽出色,這足以說明他的價值了。”
說完,他又對身旁的王倩道:“怎麽,你看上去好像不服氣的樣子。”
王倩想了想,說:“陸總,您有看過《詩意的生活》嗎?”
“沒看過,怎麽了?”
“如果您看了,就會知道,給江心海寫歌的咫尺,是一個多麽厲害的人,”王倩說道,“他寫什麽歌都能駕馭,在國外拿獎拿得手軟。”
“這樣一個厲害的人,如果回國了,重新開始給江心海寫歌,她一定會再次火起來的。”
陸慶州笑了。
不僅他笑了,海涯公司的其他人都笑了。
他們笑得很輕鬆,很胸有成竹。
王倩都搞不懂他們為什麽這麽笑。
她覺得,他們肯定沒有看《詩意的生活》。
但就算是沒看《詩意的生活》,現在科普JX的帖子漫天飛,他們也應該知道一二啊?
他們到底是哪來的自信,連JX的麵子都不給?
笑完了之後,陸慶州才慢慢抿了一口紅酒,臉上笑意還未消,開口說:
“你忘了一件事啊。”
“什麽?”王倩臉上還有點茫然。
“你們說的那個JX,就是海涯公司的前任掌門人啊!”陸慶州說。
說完,眾人又笑了起來。
王倩這時候才回過神來。
對哦!
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JX就是咫尺,咫尺就是和江心海創辦了海涯公司的人。
雖然兩人現在都不在海涯公司了,可海涯公司相對於他們雷亞,肯定更為了解JX啊!
陸慶州回頭看著桌子隔了一個位置的人,說道:
“齊小春,你是兩朝老臣,是跟著江心海和咫尺一起過來的,你說說,JX是個什麽樣的人?”
眾人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坐在那裏的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女白領,一臉嚴肅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
眾人有些驚愕。這個女生看上去年紀輕輕、其貌不揚,沒想到,她竟然是跟過江心海和JX的人。
“如果讓我來客觀評價JX的話,那麽我會說,他是創作上的巨人,經營上的矮子。”
齊小春的嘴裏,毫不客氣地說出對老東家的點評。
“他創作了很多膾炙人口的作品,可是在經營上,完全憑他自己的喜好,他好像有自信自己能以耳朵聽出來哪個藝人能成名,哪個藝人不能,因此公司在經營上,完全是按照他的個人喜好來的。”
“像之前公司簽下的二手玫瑰,唱得非常難聽,被無數觀眾罵,但他強行要推廣;”
“還有萬能青年旅店,聲稱自己做專輯,結果一做就是十年,這十年間完全靠公司白養;”
“他還簽了一個叫姚蓓娜的,那個姑娘本身就有病,絕症,他明知如此,還簽了她,公司為了給她治病,掏了幾百萬;”
“我記得,還有個叫周淺的,是個男生,但聲音像女生,他是唯一一個市場反響很好的藝人,結果JX居然很爽快地放他單飛,讓他開自己的工作室了!”
說到這裏,齊小春本來冰冷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激動,臉頰上也染上了一抹紅暈。
“知道嗎?當時公司簽約的藝人,十個有九個都是虧的。你們能想象嗎?當時江心海那麽火,可公司的營收,卻在賬麵上還是虧損的!”
“正是因為常年累月這樣的經營方式,公司的股東們才集體抗議,最終咫尺,或者說JX黯然離去。”
“我認為,JX這種人,就應該專心創作,不應該牽頭經營,或許他離開海涯公司,才是更好的選擇。”
眾人聽完她的講述,都有點沉默了。
王倩甚至還感覺到一絲幻滅。
她現在甚至都對JX隻身闖蕩歐美,帶著幾個樂隊攪得外國樂壇天翻地覆這件事,產生了一些懷疑。
陸慶州讓齊小春說完後,搖了搖酒杯。
杯中猩紅液體旋轉,折射著滿屋璀璨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