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六十九章 「神。」(2 / 2)

蘇明安的五感已經漸漸斷片,他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好像這幾個小時的行動都全憑本能。

阿克托的共感,北利瑟爾的共感如同海嘯,淹沒了他。

但仍有人堅持不懈地在呼喊:

「——蘇明安!」

「——蘇明安!」

諾爾清脆高昂的聲音,山田町一細軟卻堅定的聲音,維奧萊特如絲綢般亮滑的聲音,夕清冽如溪水的聲音……還有無數人的回聲。

拉住了這些朝他垂落的鉤索,掙紮許久後,他終於睜開眼。

猩紅的血色之中,諾爾搖晃著他的肩膀。一縷金發垂在他的眼前,像向陽花的色澤。

見他醒了,諾爾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像是失而復得。

「你沒事就好。」諾爾的聲音都在顫抖:「接下來交給我們就好了……交給我們就好了。」

蘇明安旁邊,人們正在儘力扒拉開那些糾纏不清的猩紅軟管,但這些軟管已經黏在了蘇明安的脊背上,像一群死死不放手的吸血蟲,如果將它們貿然拔出,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大廳大半圈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穿法袍的、穿鎧甲的、穿布衣的,蘇明安幾乎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們看向他的目光,卻滿懷信任,好像已經將他當成了一麵旗幟。

「這玩意拆不開啊,斬也斬不斷。」張小奇嘀嘀咕咕,像個毛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撥弄著猩紅軟管。

「能不能試試從另外一邊拔?我總覺得現在這個結局太怪了,感覺還沒結束。趕緊先幫蘇明安脫離這些軟管。」球球拚命用力,拔得滿頭大汗。

「不清楚啊,蘇明安醒了,交給他判斷吧……」

「……」

蘇明安側頭看,發現神明的屍體不見了。事實上,當神明倒在地上,鮮血漫出的那一刻,神明的屍體就自動分解消失了。

「……不對。」他開口,聲音沙啞到自己都震驚。

「你說什麼?」

蘇明安一開口,所有人立刻移來視線,齊刷刷地注視他。

他們眼中的向往與欽佩,令人幻視阿克托的那些記憶——那些明明與阿克托素不相識的人,卻能因為阿克托的一句命令就交付生命。

「……先去,找神明。」蘇明安斷斷續續地說。

他不相信算無遺策的神明,會因為被砍了一劍就徹底失敗。如果這是神明故意的行為,那所有人已經陷入了連環套。

「已經派人去找了,大部分人開始搜刮大廈的樓層,天台也有人去。」夕在旁邊握著他的手:「我們會想辦法幫你脫離這些軟管。軟管如果一時不脫離,等到下次啟動,你還是會陷入情緒共鳴。你已經做得夠好了,可以休息了。」

……是嗎?

……可以休息了嗎?

蘇明安並不相信會那麼美好,每次人們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迎來的總是更大的危機。

「我……」他開口,卻感覺臉上黏糊糊的,好像又是自然滑落的淚。

夕的手伸了過來。

她有些粗糙的指腹刮過他的臉頰,拭去了他臉上的淚水。自從他脫離了北利瑟爾的情緒共感,這些生理性的眼淚怎麼都止不住。

而在她輕柔的擦拭之後,那些水光居然淌得更凶,蘇明安不由得閉上眼睛,想控製住這些不聽話的反應。

很快,一個輕緩的擁抱靠近了他,像是冬日裡靠近了火柴劈啪的壁爐。

夕動作極為節製地抱住了他。她的手搭在他的脊背,像是在給予他力量,也像是寬慰。

「……多年前,那天森林裡的雨很大,你在篝火邊唱起自由之歌,你承諾過,會和我們走到最後。」夕低聲道:「如今,森不在了,特雷蒂亞不在了,諾亞不在了,夏晟不在了,曜文也不在了,但倖存的人會繼續陪著你。」

「如果你感到難過,你當然擁有放棄的資格,我漸漸想明白了,這並不是你的世界,你本來就擁有選擇的權力。」

「我們不會逼迫你,也不會討厭你,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喜歡你。」

「小帥,如果你想要留下來,那當然好,我會繼續陪著你,無數存活下來的人都會陪著你。」

「如果你想要繼續走,那也很好,未來也許……你會遇見無數個像我一樣的人。」

「我們給你呈現的,大多都是短缺的生存資源、不堪的人性、環境惡劣的嚴冬、流離失所的人民、遍及大地的戰火……這個世界滿目瘡痍,好像沒什麼值得留戀。」

「但隻要你在回頭望的時候,想起這裡有一個叫廢墟世界的文明,想到我們這些人的名字和麵目,想起這裡有篝火與綠洲,想起這裡有春天開放的第一束百合花,想到我今天和你說的話……」

「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能遇見你,我們已經很滿足了。」

像是炸開一抹白日煙火,她臉上的溫暖仿佛在神經末梢上延伸,有著火燎一般的熾熱。

蘇明安的視線顫抖了片刻。

他的視線透過夕的肩膀之上,看向那些交談行走的人們,好像又聽見了廢墟世界無數人的回音。

忽然,他望見空中圍欄邊緣站著一抹漆黑的身影。

白發的青年立在黑暗中,總是與黑暗如影隨形。在與蘇明安倏然對上視線時,霖光扯了扯嘴唇,露出微笑。

霖光的笑容,相比災變32年初見時已經不再那麼僵硬,就像一個正常人的笑容。但這微笑中仍然有濃重的模仿痕跡,看得出來是精心練習的成果,而不是霖光真的感到開心。

蘇明安站了起來。

所有人跟隨著他的行動,停止了交談,對突然出現的霖光露出了警惕之色。

而黑暗之中,霖光隻是動了動嘴唇,作出口型:

「留,下,來,吧。」

就連口型都是龍國語。

片刻後,霖光沒再與他有任何眼神交流。轉身,留下一個冷漠至極的背影。

「噠。」

「噠。」

「噠。」

霖光背對著人們行走的每一步,都在圍欄後的鐵皮棧道上踩下悶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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