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挽月往後蹬冰,冰刀很快在冰麵上拖曳出蜿蜒的白痕。

腳下的步伐很亂，也很快，身體在無助的搖擺,似乎在絕望中奔逃。

連混亂雜織的冰痕，和冰麵內淩亂晃眼的倒影,都昭示著主人翁的痛苦和掙紮。

“砰——”

奔逃的身影，突兀又驚恐急停，仿佛慌不擇路中潰逃中遇見懸崖，深不見底。

前無生路，後有猛虎。

短短幾秒。

隻用一段密集的步伐，和肢體的動作與搖擺，周圍人的目光,就全都被牢牢的定住。

他們不是沒有看過這段。

但從未如此真切的被抓住眼球，一瞬間甚至有心臟被抓住的錯覺。

提心吊膽。

接下來應該是轉三？

同在一個冰上訓練中心訓練,教練和選手們多少都了解這套正在不斷打磨的節目。

但顧挽月卻沒按照規定動作來滑。

“砰——”

音樂中響起一道似槍響的聲音。

冰上急停的身影緩緩蹲下。

腰深深地弓起，整個人低到了塵埃裏,蜷縮著、顫抖著、抱住腿，似乎在哭泣。

這是一個蹲踞旋轉。

轉速不快,甚至看上去有點慢。

一圈一圈又一圈。

旋轉出的圓形,仿佛牢籠一般,將人死死地困在原地，如同前有懸崖,後有追兵的困境。

誰也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能看到她顫抖無助的背脊。

冷硬的冰麵好似都化為懸崖邊的厲石。

無情的見證著這份苦難與掙紮，卻吝於給予半分幫助,隻是如風與勁草般,冷眼瞧著。

瞧著被狠狠壓到泥裏的苦難和淚水,冷眼瞧著猶如千斤頂般沉重的困苦和束縛。

蹲踞旋轉速度緩緩變慢，卻好似在悲戚中積攢了些力量，她緩緩起身，背脊一節節的用力往上頂，手臂也用儘全力向天空的方向伸去。

即使心中無比驚恐，但仍不放棄。

帶著驚恐，帶著在顫抖的每塊肌肉，不斷的向上掙紮。

依舊被無情的圓困在原地，不安的、躁動的朝著每個角度尋找出路。

旋轉啊，旋轉，不停的尋找，卻被如枯井般的圓死死困住。

掙紮的人絕望地，奮力高高揚起頭顱，朝天空方向用力伸展的雙臂向後拉住冰刀，後腰如拉滿繃緊到極致的弓。

終於。

絕望中如困獸般掙紮的人，看到了那道稀薄的、微微亮起的光束，如黑暗中的第一縷陽光。

看到了！

這是用儘所有力氣找到的希望，天地間唯一的救贖！

如飛蛾撲火般——

音樂從這裏開始變得逐漸密集，聽著就讓人熱血逐漸沸騰。

“啪—”

場邊，顧博達忍不住要鼓起掌來。

他沒想到，隻是這麽一小段困境與掙紮，會有如此超出他預期的效果！

和這一版相比，他此前看的那些，好像都淡薄得如白開水般，索然無味。

場邊其他匯聚的目光也被從演繹中撤回來，紛紛都舉起手要跟著鼓掌。

大家都下意識覺得，差不多到這裏就要結束了，畢竟後麵的跳躍可是四周，總不能隨隨便便做個演示，還冒著受傷的風險跳四周吧。

別說腰後沒受傷之前了，從發育關和膝蓋傷了之後，顧挽月的四周成功率都很低，沒法編進比賽裏的那種。

但即使沒有最後的衝破束縛，這一小段也足夠精彩了！

眉眼中閃爍的激動，手心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昭示著他們的喜歡和讚揚。

“啪-”

同樣的，雙手激動得凶猛碰撞到一起的聲音，隻來得及響起一下，就僵在了半空中。

呆愣愣的看著冰上，好像要起跳的人影。

在困境中掙紮的人，如果就此認命，又怎麽會掙紮、又怎麽會一圈圈的尋找出路，又怎麽會高高抬起頭顱？

冰麵上的身影倏然起跳，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

這一跳充滿了力度，仿佛祭獻出生命，封堵上全部的退路。

鋥明瓦亮的冰場仿佛凝滯，微涼的空氣裏彌漫著緊張的氛圍。

冰麵周邊的人都緊張得不行，想到被那死死困住人的方圓之地，又想到那兩處舊傷，心中來回掙紮。

仿佛懸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顧博達更是捏緊了拳頭，死死地盯著半空中的身影。

修長的雙腿在空中畫出的緊致流暢的線條，一道完美的弧線映入場邊觀眾的視網膜。

驚喜和享受瞬間染上她的眉梢。

正是因為掙脫於黑暗，才會對黎明更加欣喜。

迫不及待的享受陽光和露水，享受輕風與花開的美好。

如此輕盈。

連落冰的聲音都輕巧無比，乾淨利落，讓人聽著就覺得耳膜發癢，身心舒坦。

完美的4t！

“啪啪啪啪——”

情緒的起伏永遠是最刻骨的，掙紮於困境中的沉悶壓抑，絕望彷徨，壓抑到極致時，又如過山車一般衝上雲霄。

酣暢淋漓！

接連不斷的熱情掌聲從冰場四周傳來。

顧挽月也從節目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她眉眼眷念，忍不住懷念毛茸茸們。

極致的掙紮和困境，仿佛被困在方圓之地的絕望和掙紮，當然不是她自己的經曆，這是從精神海崩潰的獸人身上感受到的。

絕望、困境、掙紮、不甘、恐懼……在第一次發現精神海崩潰有強有力的後盾時，爆發出的無窮驚喜和熱烈歡呼。

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充盈了她的情感，才有了今天有感而發的演繹。

“剛剛的4t太漂亮了！”

“我居然哭出來了，小月牙你怎麽好像更強了？”

“我也覺得今天好驚豔，尤其最後那個跳躍，掙脫困境飛向光明的輕盈和快樂，我覺得身上像是少了一層束縛，好輕鬆。”

“我喜歡那個蹲踞旋轉，從壓抑困苦到竭力掙紮，好細膩。”

……

聽著周圍你一言我一語的聲音，顧挽月唇角上揚，緩緩露出清淺又明亮的笑容。

切身近距離體會到的濃烈情感，當然要比通過其他方式間接感悟到得更真切。

進步自然是理所應當的。

等一番熱情的討論過後。

有人後知後覺中突然道：“是四周！還是那麽完美的四周跳！”

沉浸在漂亮的、牽動人心的演繹中的人：！！！

對啊！

不是說傷得很嚴重，可能再也跳不出四周，再加上花滑規則變化偏向技術分，這才選擇退役的嗎？

“我沒看錯的話，剛剛那個四周高原度，好像比之前更好了。”

“我也看到了！”

“隻要比賽裏有這個實力五成，再加上一向高的p分，完全能稱霸賽場啊！退役簡直太可惜了。”

疑惑著，大家都將目光看向顧博達。

顧博達扭頭看顧挽月。

於是場周邊的人，也齊齊跟著扭頭，朝顧挽月看過來。

顧挽月：“……”

顧挽月反應過來。

她好像一不小心，用了四周跳？

習慣真可怕。

她努力裝作沒什麽的攤手：“就是偶然發揮好，誰還沒個靈光一閃的時候。”

是這樣嗎？

靈光一閃能閃出這麽高質量的跳躍？

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但是也實在沒辦法想到別的理由，勉強接受這個說法，注意力很快又被熱情的討論轉移。

有正在攻克4t的師弟師妹圍上來，想讓她指點一下技術要領。

也有已經拿下4t的選手，想要交流一下怎麽才能在跳躍中跳得好看，還連帶表現出飽滿的情緒。

甚至還有別的組的教練暗搓搓的來挖牆腳。

“小顧啊，考慮複出嗎？如果不考慮複出的話，要不要來我們組當助理教練？攢攢資曆和經驗就可以獨立當教練了。”

顧挽月搖頭：“暫時不考慮複出，當教練也算了，我想先休息一段時間，多謝您的厚愛。”

她喜歡花滑，但是對教別人花滑實在沒什麽興趣，當然，毛茸茸除外。

為什麽呢？

看看正在冰上練習複盤的小鈴鐺師弟就知道了。

顧博達拿著錄像機在場邊笑眯眯道：“要是你壓不下去，我不介意去冰上幫幫你。”

嚇得人身體一緊，連忙又低了點下去。

顧挽月忍住想捂眼的衝動。

柔韌性實在是有點差強人意，做出來的動作就缺少美感，更別說引人入勝了。

就像是甜美的甜甜圈，柔韌性差的選手拉出來的是個棱角分明多邊形，看著人下意識皺眉。

而且，很多人對情感的表達，實在薄弱了些，她喜歡的花滑，是藝術與技術結合，是力量與美感交織的視覺盛宴。

顧挽月輕歎一聲。

她還是喜歡自己滑，教人太苦惱。

想到這裏，她就不自覺想起了被邀請參加的那場冰演。

這時顧博達也走過來，關切道：“感覺怎麽樣？上了四周，有沒有扯動舊傷？”

顧挽月安慰道：“沒事，我好著呢。”

顧博達點頭：“我看你技術變得更精湛了，很多細節的處理都很有靈氣，看來這趟出去玩，收獲真的挺大的。”

“是啊，收獲很大。”

收獲了她難以想象的感情、健康、財富、這絕對是足以銘記一生的珍貴寶藏。

顧博達心安了不少，笑容也更真切了幾分，衝淡了渾身儒雅溫和的氣質，更像個普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