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1 / 2)

遺忘

王宮主臥猩紅的大床上, 希爾文翻了個身,被床邊的那個身影一把接住, 攏在懷裏。

希爾文的眼神鮮少有些迷蒙,細密的睫毛垂著,呆呆地看著被子邊兒。

“做夢了?”魔王的聲音輕柔地從頭頂低低籠罩下來。

希爾文觸碰到他衣袖邊的潮濕氣,眼神瞬間清明了幾分。

“你出去了?”

“嗯。”魔王低聲輕柔地應了。

希爾文無比自然地慢慢地重新倚靠在他懷裏,把他往床上帶。

“繼續睡……唔。”

半命令的話語被堵在嘴裏。

親吻已經變得無比熟稔,好像不需要動用太多理智就順理成章地糾纏。

午夜驚醒的微涼軀體裏, 血液的流速漸漸變快。

希爾維亞卻完全無心在意這些。他神思飄忽,想的仍然是剛才露台上的事情。

魔王麵無表情看著被囚禁在地牢裏的希爾文喝掉了全部的魔藥,然後陷入昏睡。

在他醒來後,一個嶄新的人會誕生。

他會違背自己意願地愛上一個魔族。會任由自己被那個魔族抱在懷裏, 甚至於主動誘引。

他會渾身濕透地站在浴池裏,會淺笑著嘲笑他怎麽就這麽一點能耐。

都不是本來意願。

希爾維亞心驚肉跳。看似和聖子合作的惡作劇之魔, 竟然轉頭就把希爾文賣了個乾乾淨淨。

他到底想做什麽?

這個隱憂其實早就存在了。他記得自己在鏡湖底下看到的那一幕。

在金屬的囚籠中, 被魔王囚禁在不見天日之地的希爾文,憔悴、低鬱,蒼白而任人擺弄, 像一支將要熄滅的燭火。

這意味著, 魔王和希爾文之間遲早會降到冰點。

這跟目前他所見到的一切完全不同。

他們在同樣的金屬囚籠裏溫存擁抱,甚至輕佻放縱地索吻。

這不應當是希爾文的本來麵目。

他自認為自己能理解這位先輩。他們有同樣的家族出身, 同樣在聖裁所的血火中長大, 同樣選擇獨自深入魔界刺殺魔王。

而希爾文的眼神,他雖然隻從鏡麵中見過一次,就已經完全確認, 他們是一種人。

他也許會因為絕望而自暴自棄,但是不可能沉湎於欲念溫情。

如果希爾文的最終目的還是殺了魔王, 那就足以解釋這種種詭異了。

他自己也做了幾乎同樣的事,不是嗎?

然而他不知道魔王會怎樣做。

他目光一直落在眼神沉靜的魔王身上。

他注意到,魔王雖然依然冷靜甚至漠然,但是眼睫已經很久沒有眨一下。

他沉黑的眼眸牢牢地鎖著虛空中的那個人類,一言不發,直到幻象在空中徹底消散。

惡作劇之魔輕笑了一聲,尾音在空蕩的天台幽靈般盤旋。

希爾維亞皺眉看著斐爾德。

魔王終於開口,然而第一句話還是非常冷靜。

“他身上有什麽詛咒?”

他的語氣極其輕緩:“什麽叫……他的愛人會死於非命?”

惡作劇之魔懶懶地笑:“陛下,就是您所聽到的這樣啊,您竟然不知道嗎?”

黑色的陰影探出囂張的觸手。

“他身上有著跟您同源的詛咒之力呢,魔王陛下。”

“我們的大美人長得那麽好看,卻是個會害死另一半的怪物呢。”

“你說,他為什麽主動要跟你上床?”

惡作劇之魔笑得開心極了。

“難道還真是因為你長得好看嗎?”

魔王微微垂著眼睫,不語。

希爾維亞皺眉,很顯然,惡作劇之魔在騙人。

魔王的詛咒並不是這樣的。他注定會短命,所愛的人都會遭遇厄運。

惡作劇之魔卻把它扭曲成了“會害死愛人”。

而且,在希爾文留下的那本筆記本上,清清楚楚寫明白了,魔族不會受到詛咒之力的影響。

一般魔族尚且不受影響,更何況是魔王?

他不相信惡作劇之魔不知道這一點。

而希爾維亞在意的並不僅限於此。

他更驚訝於——斐爾德這個時候竟然不知道聖子身上的詛咒?

“所愛之人遭遇厄運”這點不知道尚且可以解釋,這一點連神殿內部都諱莫如深。

可是看他的反應,希爾維亞估計,他連希爾文會是個短命鬼都不知道。

看來,魔族是真的不太關心人界那些事。所謂“魔王的詛咒”,即使在這些大惡魔中,也不算知之甚廣的常識。

而同時,希爾維亞腦子裏閃電般掠過一絲念頭。

那為什麽克裏斯知道?

在圖書館裏,他向他請教那個關於詛咒的黑魔法符紋,克裏斯直接就用魔王的詛咒來舉例子。

他不僅知道,而且覺得這是大家自然都知道的常識。

對真相的一絲模糊預感像隔著門的怪物悄然來臨,明明隻差一線,卻轉眼又消失在門板之外,無跡可尋。

他想不明白。

夜幕之下,銀色魔月的光投在魔王冷白透明的下頜。

他平靜地說:“這就是他一個人類,獨自闖進魔界殺我的原因?”

雖然是問句,但是他語氣卻沒有太多疑問。

“您說呢?您身上的詛咒是怎樣的狀態,您自己最清楚,不是嗎?”

希爾維亞聽得極其仔細,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在上次的火柴中他就遇到了這樣一個疑點。

魔王身上似乎同樣有著詛咒。

身為聖子,他受世代傳承的魔王之血詛咒。那魔王呢?他又被誰詛咒?

惡作劇之魔說這兩種詛咒的力量是同源的。這很奇怪。

難道魔王還能自己詛咒自己嗎?

魔王的聲音愈發冰冷。

“所以,也是你蠱惑他來魔界殺我的,對嗎?”

魔王一擊即中,直接窺破了最核心的事實。

然而,惡作劇之魔卻沒有被揭穿的不忿,他笑得愉悅極了,像是遊戲中遇到什麽有趣的事。

“魔王陛下,我都要被您感動了,遇到這麽一個感情騙子,您不去找他算賬,竟然還在這裏怪罪我蠱惑他。”

“斐爾德。”惡作劇之魔對魔王直呼其名,仿佛一點也不在意,“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君主。”

暴怒的落雷從天而降,劈向那團得意怪笑的陰影。輝煌雷電如燦爛刀群切割空氣,沒有任何生物能在其中僥幸逃生。

然而施術者和承受者都清楚,這雷電並不能起到什麽作用。

——隻是某位憤怒的君主在發泄。

在得意的笑中,惡作劇之魔的陰影消失無蹤,那笑在落雷後的寂靜中格外刺耳。

希爾維亞望向惡作劇之魔全身而退的角落,再一次審視起這個家夥的身份。

他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什麽甚至可以無視魔王的地位?

連完全狀態的魔王都不能奈何的存在,這世界上聞所未聞。

世界深邃詭異如一盤看不到邊際,也看不到棋手的棋盤。

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到從脊椎慢慢泛上來的冰涼。

終究是什麽也看不清。

在這恍惚迷蒙的思緒裏,他就這麽跟著魔王回到了臥室,重新順理成章融回了還在睡覺的希爾文身體裏。

這個夜色下的吻持續了很久,吻得希爾迷蒙的眼睛逐漸睜開,泛起水光。

希爾維亞在半恍惚裏,用希爾文的眼睛看斐爾德的眼。

魔王在想些什麽呢?

可是室內太幽暗,希爾文眼裏的水霧又太模糊,他看不清斐爾德的眼睛。

他想,斐爾德是不會發作的。

當初他抱著殺死魔王的目的來到魔界,一劍刺向了魔王的心口,斐爾德也沒有怎樣。

他容忍了他,容忍了這個足夠有趣的玩偶對他造成寫貓撓一樣的傷害。

可是不確定的是,希爾維亞不知道,以魔王的驕傲,是否能容忍有人這樣玩弄他的感情。

他被斐爾德當小貓逗,斐爾德被希爾文當小貓逗。

他當時為此而怒不可遏,斐爾德應當也是一樣的。

可是斐爾德的吻這麽輕柔又密不透風,一點也不像生氣,反而透著隱約的難過意味。

他聽見魔王在他耳邊低聲問。

“你愛我嗎?”

希爾維亞一愣。

他萬萬也沒想到,斐爾德問出的會是這樣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