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酒館裏的氣氛嘈雜得過分。
笑聲攪拌起酒液, 屋內香氣彌漫,熱烈擁抱著冷淡的龍尊。
“上一次這麽熱鬨的花神誕祭...嗝!還是上一次...”
醉得迷迷糊糊的學者抱著他的同伴胡言亂語,連耳朵上的虛空終端都要撞掉了, 引來一片嫌棄的目光。
“大慈樹王在上,你可千萬別吐在我身上。”
在當代大賢者的引導下, 教令院崇尚理智與禁欲,平日裏難得見到這麽多放浪形骸的學者, 澤苛看著,覺得有幾分稀奇。
智慧之國的人類, 與其他神明的子民, 又有何不同呢。
讚迪克看起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輕輕地拉著澤苛的鬥篷商量:
“持明先生, 我們去樓上吧,這裏人太多了。”
穿過這些迷蒙的酒鬼,澤苛跟在藍發青年的後麵, 一步一步走上台階。
台階儘頭,竟隻有一位白發獨眼的中年人正在獨酌。
“人好少啊。”
“確實。”
多托雷微笑著將持明引入酒館深處, 心中暗暗生出不解。
奇怪, 二樓有些過於清淨了。
醜角那家夥,怎麽做到的。
算了, 雖然熱鬨的環境確實可以讓持明先生放鬆警惕, 但安靜些也有助於我的冷靜思考。
“持明先生想要喝什麽呢。”
透過青年學者溫和的微笑,深藍近黑的液體被倒入杯中,送到澤苛的麵前。
“不如,嘗嘗我帶來的這瓶‘海’吧。”
倒是個好名字。
“你怎麽還隨身帶酒。”長尾在鬥篷下微擺, 澤苛放鬆地看著青年人類為自己斟酒。
“因為今天是久違的花神誕祭嘛,所以我特意把好酒拿出來, 想和大家一起慶祝慶祝。”
“不過朋友與美酒皆常見,持明先生卻不常見。”
深藍色的酒液也將青年的杯子填滿,多托雷能在其中看見依稀的紅影,那是他自己的眼睛在海中浮沉。
“能以此酒寄托我對持明先生的感激之情,也是它的榮幸了。”
“...”
持明龍尊的目光微微柔和。
無論幾千年過去,麵對著知恩圖報的人類,他心裏總有幾分赧然。
這是貫徹在他血脈裏的謙遜與良善。
“我不曾做什麽。”
龍尊也抬手,將杯子舉起,藍眼凝視著這有幾分眼熟的酒麵。
“怪顏色。”
總感覺在哪裏見過。
“不像海。”
持明下了定論。
“...可是啊,持明先生,我小時候見過的。”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紅眼的學者舉著杯,對著龍尊好脾氣地笑笑,掀開自己的羞恥歷史。
“在明月隱匿的夜晚,從高高的山上垂看,海確實是這個顏色。”
“哪怕是離得近了,顏色也是這麽的深。”
持明先生啊,那件往事,你還記得嗎?
你不該忘記,在疾速的墜落中,在雲來海麵下,犯錯的孩子摸到了您的心臟。
冰冷又高傲,炙熱又溫柔。
龍尊舉著酒杯的手微微停滯了。
讚迪克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繼續興致勃勃地向龍尊講訴:
“藍黑色的海麵上看不見一點波紋,像玉石鋪成的地麵一樣深邃凝實。”
年輕的學者微微笑著,再也不見童年時期狼狽掙紮的舊態。
“持明先生,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
“海,真是美麗又危險的存在呢。”
青年人的聲音很溫和,麵上也毫無怨懟,但澤苛卻無端地覺得有幾分尷尬與愧疚。
持明清楚,不管怎麽說,哪怕是為了教育,將人類小孩直接從懸崖上扔下確實很不妥。
既然心裏不安,那應該做什麽,就很明顯了。
“抱歉。”白尾在披風底下晃了晃,龍尊放下酒杯,昂起龍角,藍眼鄭重又坦蕩地直視著讚迪克的臉。
直視著這個他曾多次施以援手,並看著長大的孩子。
然後在漸漸迷茫的紅眼裏,微微垂下龍角,斂下冰冷的藍眼。
向凡人低頭。
“讚迪克,當年,我的手段過激了。”
“如果給你留下了不好的回憶,我真的很抱歉。”
向凡人道歉。
......真心又實意。
空氣陷入了可怕的靜默,連鄰座的黑膚中年人,都不可置信地鬆了勺子。
“哢。”隔壁桌傳來杯盤交擊聲。
“!!”
讚迪克身子晃了一晃,紅眼猛地睜大,對上了麵前的龍尊。
他終於看清了麵前的景象。
持明先生,大巡林官,九沃龍尊,聞名七國者......在向我低頭道歉。
真的假的?
目光停駐在龍尊的角尖上,那是兩點近乎無色的白。
多托雷在人間摸爬滾打十數年,他比誰都清楚,即使在人類中,也少有父母與上位者對著自己的孩童道歉。
他們傲慢,自大,手裏握著權與謊言,支配並藐視著自己的產物,口裏吐不出一句謙卑的話。
而非人之物,卻願意向自己撿來的棄犬低頭,關心那不曾存在的舊傷。
這豈不是,這豈不是...
更可笑了。
我和他,到底誰是怪物,誰是人類呢。
“......”
更不爽了。
垂首龍尊前,學者臉上的溫柔笑容漸漸消失。
紅眼冷漠地落在澤苛的發頂,又在龍尊的脖頸上流連。
我明明是被道歉,被示弱的一方,但為什麽這麽不高興呢。
不爽。
紅舌摩擦著齒列,溫柔的撫觸不能止住惡獸渴血的暴戾。
“持明先生,我不曾怪罪過你。”
野獸如人般談笑。
“沒有您的教導與幫助,又怎麽會有我的今日呢。”
海又遞回到了持明的手中。
“所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並接下我的感激之情吧,澤苛先生。”
龍角聞聲上翹,持明從容又率直地抬起了頭,不為自己的道歉覺得羞恥。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燈光照在他的頭發上,反出極溫柔的水光,比鏡更通透。
杯壁與杯壁相擊,多托雷特意將自己的酒杯下移,做足了尊師重道的禮儀。
完全看不出小時候頑皮的樣子了啊。
澤苛心裏感慨著人類的成長,一邊將苦澀的酒液不太溫柔地貼上嘴唇,送入胃裏。
直達神經。
海,飲下了海。
“好喝嗎,先生。”
不好喝,有點腥。
澤苛麵上不動聲色,喉結卻滾動著,努力把苦澀的腥味咽下。
“還好,配料裏是加了蘑菇嗎,怎麽、咳咳..咳咳咳!”
咽不下去,龍尊板著臉咳嗆了幾聲,好半天才勉強抬眼,疑惑地看了看麵前的年輕人。
那酒杯滿滿當當,甚至沒貼上年輕人的嘴唇。
讚迪克,你怎麽不喝?
他想張口詢問,胃裏卻突然反出大量麻意,醉了舌頭,模糊了大腦。
年輕學者的身影被渲染成團,看不清眉毛與眼睛,隻有聲音還算明朗。
...這酒勁怎麽這麽大?
多托雷輕笑一聲,突然大不敬地伸手拍了拍澤苛的頭,誇獎孩童一般地誇獎他:
“持明先生的味覺果然很敏銳,連最初的原料都能嘗得出來。”
“...讚迪克。”
澤苛的頭被拍得一點一點,思緒都開始混亂,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思,他下意識地伸手揪住了脖頸處的玉佩:
“別拍了,我頭暈。”
“那您定是困了。”
多托雷微笑著,手下卻很用力,迫不及待地下按龍尊的頭。
“睡吧,親愛的怪物先生。”
沉靜的臉上生出迷蒙困倦的波瀾,澤苛手裏捏著玉佩,眼瞼努力抬起,頂著下按的手最後看了一看讚迪克的臉。
人類笑得是那樣的溫和,麵上毫無惡意與殺氣。
全然友善,全然可親。
“...咚。”
於是挺拔的脊背彎下,額頭貼上桌麵。
持明龍尊再也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