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再也不怕浪費了(1 / 2)

綿綿 不夜情 2558 字 2個月前

此際碧海潮平,冷月無聲。我與蕭越呼吸相聞,隻覺他神識深處顫抖不止,身上魔息如玉山雪崩,層層向下跌落。他原本已是渡劫之境,又是魔宗之主,魔神已近通靈,如千絲輻射,與世間一切妖邪孽障相應相連。此時那千絲萬縷也如被火灼燒的細小觸手一般,從他身上紛紛脫落。誅邪劍身血色紋路一一蜿蜒消失,他身後赤紅千裏的海麵,也逐漸歸於寧靜。

蕭越手臂虛落在我背上,一點點收攏,絞緊,如同落崖之人死死攀住了一根孤枝:“江郎……”

我被他緊擁在懷中,雙眼淡淡望著他身後海域中無聲旋湧的暗流,柔聲道:“我在這裏。”

隻聽一聲撕破耳膜的浪潮尖嘯,身周海水滔天而起,好似一座原地升高的雪白峽穀,無儘濁流滾滾而下,將我二人硬生生陷落穀底。海水如一隻倒扣的漏鬥,內部陀螺般急速旋轉,帶起的厲風急雨如同皮鞭一般,抽撻得人肌體生疼。隱隱見腳下一團肉紅色愈來愈近,卻是一張開裂到極限的血盆大口。那風暴不是別物,正是它鯨吸時所卷起的巨大漩渦!

我與蕭越雙雙裹挾其中,身不由己,不住旋轉下落。離近之時,隻覺一大團濃黑腥臭的長肢從屠仙鯨體內噴湧而出,張牙舞爪,涎水淋漓。隻一霎之間,那千百條舌狀肉瓣便沿著我雙腿蔓纏而上,那黏膩吞噬之感,仍與“它”臨死時別無二致。

——我甚至聽見它魔魂爆裂的一剎那,充滿怨毒不甘的聲音,從三百年前血肉橫飛的雁蕩山頂傳來:“江隨雲,你去死吧。”

我一經它拖拽,便如一顆落入枯井的石頭般,不斷向那深淵巨口中墜入。隻見眼前紅光閃爍,一道清鳴隨之響起,卻是蕭越飛身急下,一劍向束縛我最深的那條肉瓣斬落。隻是孟還天本就是世間邪煞之最,又對我滿腔怨恨,當日即將登臨巔峰時,連四名大乘境修士聯手也不能與他相抗。雖誅邪劍意燃燒已極,也不過在那活物般遊動的肢體上斬下幾個肉塊而已。

我入無情道後,對自己軀乾四肢、皮膚血肉,一概視作無物。譬如海中礁石,無論如何改變形狀,皆不改其宗;即便湮滅,亦已永恒。至於驚惶、恐懼、疑慮諸般情緒,更是早已從心中剔除得乾乾淨淨。情質蛻落後,萬物在我眼中再無奧秘,惟剩本原。但孟還天與玄陰之力共生,無愛無欲,眼中不見妍媸,從根源上來說,也合了無情之意。同鳴共振之下,倒是一場難得的因緣,全然不必解脫。遂仰起臉來,向蕭越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蕭越自然不解我意,那英俊麵容竟露出幾分猙獰之態,與他當日見我爆體而亡時若有相同。隻一忽之間,他似已下定決心,嘶聲道:“江郎,拉住我的手!”

我依言伸出手去,與他冰冷的手掌相握。他瞳中血環本已褪去,氣息返清,道心複萌。此時那血環竟又熊熊燃起,眼中如滴出紅淚,周身又開始浮動一團濃稠水墨。隻見誅邪紅光大盛,卻是蕭越倒轉劍柄,將這柄斬妖除魔的神兵,正正插入了自己胸膛。

霎時之間,他身上爆出一股充沛無比的魔息,向孟還天殖養於鯨腹中的魔息激射而去,便如兩枚剛剛出膛的炮彈在空中正麵相撞一般,一聲巨響,兩敗俱傷。但見眼前海水翻滾,哀鳴震天,卻是屠仙鯨肚腹被徹底炸穿,血流成河,將海水染得一片猩紅。

隻聽海岸上一個威嚴的聲音顫聲叫道:“……阿越!”

我長長嘆了口氣,將重傷昏死的蕭越攬在臂中,雙足在血海中一點,如一片羽毛般飄落在蕭昭身前,道:“蕭掌門,我應允將令郎帶回,如今已做到了。”

蕭昭目視蕭越胸口直沒至柄的長劍,神情極為複雜,半晌才道:“多謝。方才可是魔種複生麽?”

我搖首道:“那是孟還天的殘息,已與屠仙鯨一並喪亡。魔種當日在陣前受損,縱然僥幸寄生,也需毒液入體,才能奪舍宿主。如今無儘宿生蛇已死,蕭掌門從此高枕無憂了。”

蕭昭似苦笑了一聲,神念殘影閃了一閃,立在我眼前的已是真身。他從我手中接過蕭越,向我深深一躬身,道:“仙君功德,光耀天地。”

我向旁一側身,避開他這一禮,道:“好說。我動身之前,曾與掌門言道:我向來不愛讀書,又要為令郎犯險。事成之後,希望蕭掌門拿一件事謝我。”

蕭昭一怔之下,麵色更為肅然,立身道:“仙君有何吩咐,蕭某無所不從。”

隻見天邊人影綽綽,想是台海左近的修士、魔人皆聞訊而來,眼見又是一場廝殺。我嘴角一彎,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到那時,我再替蕭掌門沏一杯茶罷。”

屠仙鯨體量巨大,魔息覆壓極廣。蒼炎魔教多年盤踞東南,便是仗恃它鯨吞之力。如今首惡伏誅,近海宗門率先趕來,掃除餘孽。中原其他門派在蕭昭、謝明台接連召引下,亦是一呼百應,紛紛投入戰局。至此,從台海到東海,沿岸儘成戰場。隻是相比當年釋迦寺、雁蕩山兩場惡戰,如今道門大勢,魔道衰微,自向千秋、尹靈心以下,不過一些不入流的妖魔小醜而已。我倚海相看,隻覺一無可觀之處。耳聽得一陣怪異的嘶叫聲,非人非魔,倒似獸類嗚咽。舉目望去,隻見衣錦斑斕,嶽明柔、江雨晴、趙瑟一群女子長劍流爍,將一名侏儒婦人團團圍住,正是那炎天護法尹靈心。領頭一人麵容清瘦,一襲陳舊藍衣,劍法既狠且冷,不知比旁人淩厲了幾多。尹靈心先前與白無霜對陣,元魂削落大半,如今早已魔息渙散,不過左支右拙,茍延殘喘而已。那巨蜥也焦急萬分,在她身邊不斷繞著圈子,一見她受傷行走不穩,便嗚嗚地湊上前去,要用自己的軀體接住這個主人。但它身形雖巨,卻無半點法術,如今擅闖劍陣,如同一名誤入鬥毆之地的傻大個一般,不過仗著皮粗肉厚,多受了一頓拳打腳踢而已。

尹靈心自知必死,一咬牙,將手中殘餘魔息一掌拍碎,叫道:“曲姑娘,且慢!”

隻聽一聲鈍響,一把色如槁木的長劍已經直指她咽喉,正是那劍法卓絕的藍衣人。細看時,果然便是曲星。猶記從前她與江雨晴劍術相當,比嶽明柔尚自遠遠不如。如今重見,非但劍意、劍術,連修為亦是一騎絕塵,遠在眾人之上。隻是旁人多少還有些舊時模樣,眉目神韻,尚見幾分年輕女子的靈動飛揚。她卻瘦得幾乎隻剩一把骨頭,從前總愛揶揄人的臉如今大有愁苦之相,整個人如同一把拉到極限的薄弓,鋒銳之餘又極為脆弱。聞言也隻冷冷道:“講。”

尹靈心手指那巨蜥,垂淚道:“老婦自知作惡多端,甘願領死。隻是它從我身為鬿雀之時,到入魔化形之後,一直跟在我身邊。這孩子長得雖然醜陋,卻一些兒魔氣也不沾,一點兒法術也不會,一件壞事也沒有乾過。我平生所作所為,與它並無乾連。我死之後,隻盼姑娘小姐們高抬貴手,饒它一命。”說著,竟不留半點餘地,直直向曲星劍上撞去。

眾人見她仰麵摔倒在地,汙血從喉嚨血洞中汩汩流出,將她原本就畸形的身軀映襯得愈發瘦小,一時俱都無言。隻見尹靈心摸了摸那巨蜥的頭,吃力道:“對、對了,它會千裏傳音,皮膚……還能依憑對方衣裳……變色。小姐們……放了也好,養了它,解解悶子,也好。”又催促那巨蜥道:“快、快,給人家……變一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