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洱海日出蒼山雨(1 / 2)

綿綿 不夜情 3884 字 2個月前

我們的車隊一路北上,沿途不斷有其他門派好手前來彙聚,聲勢逐漸壯大。蒼炎魔教聞風而動,亦指派一眾魔門妖人前來截殺。大門派有高階師輩護送的,眾弟子結陣苦戰一番,也便有驚無險地過來了。一些小道門非但無人護送,連傳訊的法寶也無,更有走錯路到安慶、肇州去的。謝長老除打點本門事務外,又要擔任聯絡沿途宗門之要職,還要分派人手,接應、安置其他門派弟子,成日忙得腳不點地。這日卻將葉疏召去,說鄂東的紫霞宗一大早傳音求救,說山門受血丹宗突襲,現已岌岌可危,命他立刻動身前往彭澤之南,將觀中十餘名弟子接引過來。

葉疏接了傳音符,領命而去。謝明台卻向我笑道:“非是老謝不解風情,定要你們小夫妻生生分離。實在蔣長老的瞌睡勁兒忒大,推也推不動,叫也叫不醒,我手頭又沒旁人可用,隻得勞煩你家小葉了。此去彭澤湖也隻一二日工夫,快則七八天,慢則半個月,便能回來了。嘿嘿,常聽人說小別勝新婚,也不知怎麽個勝法,隻怕小隨雲你也要到那時方知了!”

這位掌事長老向來親切和藹,但畢竟是師門長輩,聽他這樣調侃我和葉疏,隻羞得我臉頰赤紅,忙不疊地行禮逃走了。回到車中,臉猶自滾燙。自己捂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見對麵葉疏打坐之處空空蕩蕩,頗有些不習慣。一時想:“他走得這般急,連衣裳也沒來得及替他收拾。不知那彭澤的水乾不乾淨,他鞋襪若打濕了,卻在哪裏換洗才好?”忽而又想到:“他是替朱雀峰的蔣長老去的,雖然他……修為又高,劍術又強,卻又如何比得上七峰長老?不知那血丹宗的魔人,他對不對付得了?”

如此雜念叢生,一顆心久久不能平定。連例行吐納煉氣之時,心中牽念的也全是他。先一二日尚可忍耐,到得後來,那相思如穿心透骨一般,五內如焚,坐立難安。回想起來,我和他自西河黑水城一遇後,便從未分開過這麽長時間。有了婚約之後,更是朝夕相伴,片刻不離。久而久之,竟習以為常。如今一旦不見他在身邊,隻覺神魂不屬,人都好似缺了半邊。車隊出發時尚有些冷清,如今早已浩浩蕩蕩,綿延數裏,人數更是多了十倍也還不止。許多年輕愛熱鬨的,便常聚在一處,比武鬥技,談天說笑。我在車中熬得受不住時,也偷偷混在他們人群之後,聽他們扯些無用之談,聊解心中寂寞。有時思念得狠了,也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撫摸那“長相思”的墜子。但臨到頭來,總怕時間不巧:萬一他正在伏魔激鬥,難免分心;若是正在養神納氣,更不該胡亂打擾。雖則心中不斷說服自己:“我就隻看一眼,絕不擾他休息。”但思前想後,顧慮良多,這一道觸手可及的靈息,始終沒敢傳寄出去。

如此掐著指頭數日子,到得第五日上,我正混跡在一眾師弟妹中看人飛羽博戲,忽聽人傳信:“千霜君回來了!”

葉疏這名號盛名在外,倒是在山門中無人叫喚。我還是做凡人時常聽秋收堂的老兄弟提起,如今陡然重聞,竟還呆滯了一下,這才猛地站起身來。起來得太急,眼前還冒起了一大串金星。

星光暈暈中,隻見一群身著湖青色道袍的女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一人身後,向這邊簇簇行來。那人白衣勝雪,氣質淩塵,不是葉疏卻又是誰?

我乍然見他,竟有些不敢上前。待回過神來,他已領了那紫霞宗的帶頭師姐,去謝長老車中複命了。

先前聽謝明台說,此去彭澤路途遙遠,便隻一去一回,路上也要花上整整四天。我全沒料到他回來得如是之快,一時手足無措,在人群中忙怔了半天,才想起要回去收拾一番。但這幾天百無聊賴,早將那馬車裏裏外外擦得光可鑒人,一塵不染。雖取了一桶水重新抹過,也不過將地板打濕了些。正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擦地,隻聽車門一動,卻是葉疏推門而入。

我心中猛烈一跳,忙將身坐直,顫聲道:“……你回來了。”

葉疏麵容淺淡,道:“嗯。”

我眼睜睜地望著他,隻覺眼角發脹,隻想投入他懷裏,問問他一路辛不辛苦,有沒有受傷。但見他全身上下一絲不亂,莫說血跡汙漬,連灰塵也未沾一分。靈息更是滿足豐盈,殊無半點損耗,全然不似經過一場惡戰。我本想趁機握一下他手,想到自己手上不乾淨,也隻得硬生生縮回。搜索枯腸想了半天,才問了一句蠢話:“……你喝茶麽?”

葉疏道了聲:“不必了。”便越過我走向他修煉之處,闔目而坐。片刻,呼吸清寧,頭頂逸出白色煙息,顯然已通入大周天。

我在旁癡看了他一會兒,才收了毛巾、小桶,下車清洗去了。其實內心有些小小失落,但想到他既平安歸來,我心中隻有歡喜,絕不貪求更多。途中見春廩堂的小弟子正燒了一大鍋水,雖知他不要吃茶,也順手打了一壺。路過一群高談闊論的別派弟子時,隻聽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笑道:“……好姐姐,求你別賣關子了,一口氣與我們說了罷!千霜君見那辛……辛……啊呀,總之是那血丹宗的宗主,叫什麽’怒海魔靈’的,將那融血化骨之毒沉入湖底,染得拒霜湖一片殷紅……你快說說,後來卻如何?”

我一聽“千霜君”三個字,腳下便情不自禁停了下來。另一個清脆伶俐的女聲卻不緊不慢道:“也不如何。隻是那滿湖血水立刻咕嚕冒泡,一大團赤霞紅霧從湖上擴散開來,將我們藏身之處悉數籠罩。嶽師姐先前中過一次,知道是他體內魔嬰怒氣所化,侵蝕丹體,最是霸道不過。當下低聲提醒千霜君小心,卻被那辛虹聽見,竟還斯斯文文賣弄了幾句學識,說這血湖撞了千霜君名諱,那是極不吉利之事。不如由他代為接待,一定洞府大開,納嬰食靈,決不拒人千裏之外。”

先前那年輕女子“啊”地一聲,駭然笑道:“這叫什麽斯斯文文?比那些凶神惡煞的,聽起來還嚇人得多呢!千霜君聽到他這番鬼話,又是怎生回答的?”

那伶俐女聲道:“魔修先期皆是奇形惡狀,自煉成嬰靈始,魔氣凝化於體內嬰魂,樣貌漸與常人無異。辛虹結嬰已逾百年,不止麵目如常,連魔息也隱藏得幾乎不見,這才騙過鎮山大陣,混入我們紫霞宗來。千霜君聞言,隻說了聲‘好’,便持劍在手,一步跨了出去……”

我早已聽得聚精會神,一顆心高高懸起。那年輕女子卻掩嘴笑道:“他……便隻說了個‘好’?”

那伶俐女聲也噗嗤一笑,道:“是了,這位千霜君原本就不愛說話。我們嶽師姐……咳咳,一路和他言語,他不是目不斜視,便是微微點頭。隻有向他請教劍法時,才能答上一二句。其實他又何必多說?隻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衣擺一揚,便直接踏入那毒霧飄搖的血湖之中。落足之處,湖水瞬間冰封,不但血水凝固成冰,連那紅霧也儘化為霜,從半空中簌簌而落。他卻如閒庭信步一般,飄然前去。那冰麵隨他腳步不斷向前蔓延,待到辛虹麵前時,除中心一點水波猶自晃蕩外,整個拒霜湖已凍得嚴嚴實實,宛如一大塊血玉相似。那辛虹本來有恃無恐,見狀自知不妙,全身喀喀作響,雙眼血紅如焰,便要祭出他那招‘魔神狂怒’,妄圖抵死一搏。當時我們皆在遠處,猶覺熱焰灼人。千霜君全然無懼,手中那柄雪白的長劍微微一動,隻一劍,仿佛白露從天而降,炎威儘退,涼意襲人。那辛虹……”

我聽她描述生動,心想:“那是他同悲劍法中‘玉露’之式,凋傷秋意,最是與火炎相克。”

隻聽她繼續道:“……生生受這一劍,立足不穩,直沉入那湖水中心。千霜君冷冷站在那冰窟之旁,看他一寸寸沉沒下去。辛虹體內那魔嬰尖叫不絕,竟破開辛虹顱頂,意欲離體而出。千霜君一語不發,單膝點地,一劍插入辛虹頭頂正中。那魔嬰長叫聲中,靈體逐漸凍結為透明,好似一個詭異之極的冰雕。他收手拔劍之時,一陣凜風從湖麵上吹來,那冰雕便化為無數細小冰屑,飄散不見了。”

我雖見葉疏完好無損地回到車中,但直到聽到此處,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隻見四周之人皆有震驚欽佩之色,更有好事者向其他人求證追問,一時人聲如沸,熱鬨紛紛。期間又吸引了許多新人前來,七嘴八舌詢問之下,先前聽到的少不得又要添油加醋,向人重新講過。我混在人群之中,不知把拒霜湖這一戰聽了多少次,隻聽得津津有味,巴不得他們永遠講下去。直到月上中天,人群漸漸散去,這才意猶未儘地回到馬車上。我手腳已放得極輕,不知如何,還是驚動了葉疏。隻見冷冷月光下,他睜開雙目,向我問道:“你去哪裏了?”

我舌頭頓時打結,手也不由比劃了起來:“我、我去外麵打水,聽他們說……說你……”見他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銅壺上,忙硬生生打住話頭,問道:“你喝茶麽?”

葉疏道:“嗯。”

我趕緊應道:“我這就去沏。”待將茶具取出,才發覺剛才在外逗留太久,水已涼透了。我懊惱之極,歉然道:“水冷了,我再去燒一壺來。”急匆匆提起壺來,便要下車。

葉疏止道:“不用了。”自己斟了一杯冷水,放在嘴邊啜飲。

我隻得在旁候著,心中羞愧不已。見他喝了幾口,忽然抬起頭來,微詫道:“那是什麽聲音?”

我忙側耳傾聽,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依稀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歌聲,似是青年男女閒來無事,在月下唱答。歌詞曲調,皆不似中原聲口,多半是趕來相助的異域人士了。

我這幾天混跡人群,倒也並非一無所獲,當下猜道:“近日有好些南方門派前來投奔,想來不是大理,便是嶺南了。”說著,心頭忽掠過一陣奇異之意,試問道:“……我明天再去打聽一下?”

葉疏微一點頭,似乎並不如何上心。旋將杯子放下,墨瞳對準了我,口吻仍是淡淡的:“你要聽,問我就可以了。”

我胸腔中嗡地一聲,隻覺這幾天的輾轉反側儘數化為甘甜,幾乎連我的心也泡進了蜜水中。垂著頭陶醉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你用的是哪一招?”

葉疏道:“玉露。”

我仿佛吃了一大顆甜糖,腦子暈乎乎的,渾身都快飄到天上去。自己激動了好久,才開開心心替他收拾了茶具,重坐在他對麵修煉起來。

自他此戰成名,那蔣陵光愈發睡得人事不省,謝明台也無可奈何,隻得又將幾件重任派在他身上。還未出湖北,已經出去了三次。好在時日不長,往往朝出暮歸,敵人中也再無辛虹這般硬手,並不令我十分煎熬。這一日下車打水回來,隻見江雨晴、曲星一乾人皆流連在山坡上,打了好幾支火把,不知在采摘什麽花草。旁邊卻燃起一大堆篝火,許多年輕弟子在旁閒談,連那紫霞宗的幾名女弟子也在其中。其中一人看起來頗為老實膽小,便不斷拉扯身旁一名女子的衣襟,說怕嶽師姐等急了,催她們回去晚課。

那女子任她搖晃,隻是含笑不理會。旁邊一名伶俐女子便掩口笑道:“安師妹,別催啦!咱們遲遲不肯回去,正是為了嶽……一件頭等要緊之事。此中深意,你這憨丫頭自然猜不透了。”

那安師妹似懂非懂,便向旁人尋問。篝火旁幾名別派弟子便拊掌笑道:“你們這幾個師姐忒也不厚道,說得這般曖昧含糊。來來,師兄跟你說了罷!你們嶽師姐看上了那位又漂亮、又厲害的道尊弟子,準備把他帶回去,給你們添個姐夫哪!”

他這句話聲音甚是響亮,我尚未來得及吃驚,江雨晴幾人已從山坡上轉過頭來,向這邊張望。又聽另一人恍然道:“怪不得這幾次出去接應,嶽師姐都自請出戰,原來是為了與千霜君攜手同行。嘖嘖,平日隻聽說嶽師姐眼高於頂,對追求她的人更是絲毫不假辭色,想不到一遇見意中人,竟也如此……咳咳,實令人刮目相看。”

另一持劍弟子立刻接道:“是了,貴派霞隱師叔仙逝之後,那名動天下的未央劍法,便隻嶽師姐一人得其真傳。千霜君又是劍心殊絕之人,他二人以劍論道,你來我往,彼此照應,豈不比獨自參悟更快得多?對了,嶽師姐現已是元嬰後期了?”

那伶俐女子便是先前繪聲繪色講述之人,此時卻隻抿嘴而笑,道:“差不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