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2 / 2)

“這位…嗯,我該怎麽稱呼你呢,費奧多爾的另一個人格?”

果戈裏忽然又變得笑眯眯的,向他這邊彎過腰來,一手撐起鬥篷擋在身前,似模似樣鞠了個躬。

“…………”葉伊赫怎麽可能給他真名,“費奧多爾。”

反正他和費奧多爾同時隻能出來一個,怎麽就不能用同一個名字了。

“呼呼,還是費奧多爾嗎,好吧……我親愛的費佳,”——果戈裏口中說著【好吧】,轉眼又喊起了愛稱來區分他們兩個,“您認為什麽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這是一個太過哲學的終極話題,堪比【你是誰】、【你從哪裏來】和【你到哪裏去】,從古至今光是論自由的書都能壘出一座比薩斜塔,每個提出的論據都有更多的論點去反駁它,互相吵得不可開交。

當人們試圖用定義去詮釋某個非邏輯與符號化的主觀概念時,那往往是無法完備的——即使給出了一個定義,但那個給出的定義本身又要被再次定義,無限回溯,直至發現總有一個定義的源頭會被另一個定義堆疊,陷入彼此交錯的怪圈。

就像果戈裏認為【當我的本能想要我做什麽,我就偏要與它反過來做】這件事是自由,那麽就可以據此提出反駁【這種非要與本能對著乾的意識,豈非也是束縛你的大腦的一種嗎】,或者【難道不是想做什麽就去做,才是真的自由】,接著又能開始探究【到底什麽才是精神束縛】,然後再度提出新的疑問……

光是想做出像數學公式那般準確無誤、沒有任何空隙可挖的定義,就能讓三千年的哲學家吵乾了口水也沒有個真正的結論。

這種放到哪裏都能迅速引發口水戰、且互相都無法說服對方的話題,唯一的用處是迅速篩出與自己三觀一致的同道中人。

就果戈裏現在問他的這個問題,讓蘇格拉底來正麵回答也沒用。

而葉伊赫決定用魔法打敗魔法。

“你始終執著追逐自由這點,豈非也是一種不自由?”葉伊赫反問他,“拋棄追逐自由的執念,豈非才是真正的自由?”

別給他再叨咕什麽自由不自由了,直接從腦子裏刪掉。

果戈裏微微張大嘴巴,“…………”

好像,有點,沒辦法反駁。

果戈裏整個都呆住了,好似石化般,連大腦都在瘋狂運行到燒機。

沉默旁聽完的斯蒂文森,抬手,慢慢鼓起了掌。

終於有英雄站了出來!

“何況,你還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在腦子裏糾結這些,”

用手撐著下巴的葉伊赫嘆口氣,順便借這個話題給自己的雙重人格設定添上生動一筆,“而我,當我出現在這裏與你們對話時,就已經是稱得上是【自由】了。”

果戈裏的異色瞳緩慢睜大,望著眼前這位半垂下眼的第二人格。望著他好似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聖子耶穌,如此安然且平靜的接受了自身的命運——被囚禁在他人身體中的命運。

這才是真正被禁錮在黃金籠中的飛鳥。

“原來,”果戈裏向他踏出一步,聲音甚至帶著些許的輕顫,“你才是我的……”

————世界忽然失去了聲音。

與剛才係統的情況類似,或許更異常些,包括他這次的出現也是……有什麽東西在擠壓他的意識,就像一隻貓爪悄悄貼上桌邊的水杯。

在某個瞬間,他的意識仿佛被推下桌的水杯一樣墜落。

葉伊赫感到身邊的風景在迅速褪去,就像放置了經年累月的舊膠片,剩下的僅剩朦朧斑駁的黑暗。隻有那股失重感始終伴隨著他,好似有呼嘯的風聲吹拂在耳畔,又有一隻手在攥緊心臟。

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在下墜的過程中,他隱約能從這片虛無的黑暗感知到某些東西——暴雪、荒原、沙漠、書、十字架、鐐銬、熱武器,還有更多一晃而過的虛影。

最終,那些東西都消失在黑暗的洪流裏,但他卻沒有像水杯那樣摔得粉碎,而是驟然跌入了海底那般,蕩漾的水麵在遠離視野,無數氣泡翻滾著向上湧去。

恍惚間,這一幕好似與真正的、屬於他的過往記憶重疊。

咕唔,他不會遊泳……

求生的本能驅使葉伊赫向上伸出手,哪怕他心知肚明自己其實是在意識之中,不會有人來救他——

指尖被觸碰到了。

葉伊赫睜大眼睛,口鼻間驟然湧出許多細碎的氣泡。

這份柔軟的觸感不是錯覺。因為緊接著,那隻手真正握住了他的,並將仍在下沉的身軀拉起,逐漸遠離正要吞噬他的黑暗海底。

在這片意識虛構的茫茫大海裏,一切幻象都轉瞬即逝,死亡籠罩的陰影也不過是錯覺。

下一刻,葉伊赫站穩在更高處的、好似抬手能觸碰到天的地方,腳下是地毯的柔軟觸感。

他站在一座高塔裏。

或者說,塔內的宮殿。

如果朝窗外望去,則能看見整個空間是一組由螺旋階梯組成的無限延伸,塔隻是屬於它的一部分,就如同眼前懸浮在空中的無數蠟燭一樣,連它自己也是階梯的裝飾品——在現實中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設計,但這裏是意識,意識就是這般不講道理。

“比我預想的要順利許多。”

清澈的少年聲線響起,帶著一點不可捉摸的優雅,就像浸泡過惡淵的果實又被人撈起,憐愛的托在掌心之中。

對葉伊赫而言,這道聲音卻太過熟稔,咬字的韻律與發音卻與他截然不同。

他緩慢眨了下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麵前正鬆開他的手的,是費奧多爾本人。

葉伊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蒼白、纖細、骨節分明,沒有常年練截拳道磨礪出的薄繭,肌膚下的淡青色血管十足分明。

在這片屬於身體主人的意識空間中,他似乎……仍顯現出費奧多爾的樣貌。

葉伊赫想了想,又去捋起左手的衣袖。

明明剛才整個人都泡在水裏,此刻卻又變得渾身乾淨清爽,連半點水漬都找不到。

在原本留下淡白的刻字痕跡的小臂內側,入眼的此刻卻一片光滑。

“在找這個嗎?”

費奧多爾在向他露出極輕的兩聲笑——接著,他抬起小臂,也慢條斯理地卷起自己的左邊衣袖,將它展示在葉伊赫的麵前。

那行有著漂亮花體的【нашёлтебя】,再清楚不過地倒影在他的眼底。

“………”

葉伊赫很想嘆著氣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當時養傷養得有多辛苦,但還是忍住了。

“你確實找到我了……”

他僅是閉了閉眼,平靜麵對這位擁有相同容貌的【自己】,“終於。”

“終於。”

費奧多爾慢慢複述一遍這個單詞,唇角始終透著淺淡的笑意。在無數浮空蠟燭的火苗下,他那雙同樣微微彎起的眼眸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極漂亮的絳紫色。

“你的精神也比我預計中的要差許多。”

……這是當然的,他之前使用身體的時間太長,消耗的精神力完全沒有補足……他現在依舊困得要命!

但葉伊赫才不會給他解釋這個,“如果我的精神很強,你就不會直到現在才察覺我的存在。”

——他隻是回了這麽一句,語氣平淡,還帶上些許謹慎。

“確實如此,[善]的幼苗總是成長得細小、脆弱,需要精心嗬護……”

費奧多爾的語速並不快,“反過來說,如果我想要吞噬你,也是輕而易舉。”

他向這邊靠得近了一些,仍然露著小臂那行刻字的左手抬起,五指張開,卻僅有指尖輕輕壓在葉伊赫的心臟位置。

“你該怎麽辦呢?我的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