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烏雲從山後扶搖直上,轉眼間,就遮住了半邊天。雷聲伴著閃電,連綿不斷。
“打雷了,下雨收衣服嘍——”
聽到窗外的雷聲,韓青扯開嗓子,無聊地大喊。
院子內,弓手和鄉勇們對於自家巡檢偶爾冒出來的荒唐舉動,早已見怪不怪。嘻嘻哈哈地將馬匹牽進牲口棚,給草料蓋上漆布,身影忙碌,心情卻非常地快活。
巡檢是才子啊,遠近聞名的大才子。
幾個月來,方圓五百裏內凡是讀過幾頁書的人,哪個提起那曲《臨江仙》,不狂伸大拇指?
而凡是唱曲子的,不唱幾句“滾滾長河東逝水”,就上不了台麵。誰要敢逞強,非但一文錢打賞撈不到,還可能被聽客直接給哄得無地自容。
能寫出“滾滾長河東逝水”的大才子,他的言談和舉動,你能用常人眼光來衡量麽?
自古以來,凡是傳說中的曠世奇才,又有幾個行為正常?
什麽東床坦腹,什麽打鐵捫虱,放在尋常人身上是怪異,放在才子身上,還能叫怪異麽?那叫瀟灑不羈。
“大雨落幽燕,白浪濤天……”韓青又順口念了兩句詞,卻發現,自己根本記不得第三和第四句,並且詞中意境,與眼前連綿群山完全不搭調,隻好悻然閉上了嘴巴,關窗掌燈。
轉身回到書架前,他開始對著全都翻了三遍以上的書籍發呆。
做從九品芝麻官的感覺不錯,但日子久了,卻難免有些無聊。
特別這種雨天傍晚,想找個紅粉佳人喝喝茶,四下環顧,卻全都是摳腳大漢。
而去長安逛平康坊,兼找和尚道士“超度”自己心臟裏那個殘魂的規劃,至今也還沒能夠成行。
古人的生活節奏太慢了,完全是按月來計算。
像中央政府派公務員到地方上傳達文件精神這種事情,在韓青的記憶裏,哪怕距離再遠,三天時間也足夠往返了。
而李昇師兄去夏州,已經走了快三個月了,卻到現在還沒有返程的動靜。
至於發小楊旭,韓青現在想起此人來,牙根兒就恨得癢癢。
什麽人啊,說了幫自己做媒泡妞,那晚之後,就沒了下文。
你即便做不到,至少想辦法把承諾的贖身錢給兌現了啊。
沒看到韓某人在金牛寨,拚了老命開辟新財源,每月全部收入加起來都不夠十吊麽?
還有那個什麽許紫菱,你三天兩頭來信,所圖究竟為哪般??
韓某又不是寇仲,你的心思,韓某怎麽猜測得到?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想跟韓某儘一夕之歡,直接告訴韓某地點、時間不行麽?
哪怕一夕過後,你想跟韓某百尺竿頭更近一步,也並非沒有可能!
反正韓某未娶,你也未嫁,同居和談戀愛,都不違法。
……
無聊的時候,人就得學會自己給自己找事情做。
反正下雨天,哪也不能去,周圍也沒啥風景可看。
目光迅速在書架上掃了一個來回,韓青忽然把心一橫,彎下腰,從書架最下方,將最近積攢的十多份公務卷宗,一並翻出來,擺上了案桌。
隨即,又取出一支炭筆,鋪開一張白紙,輕輕搓手。
這些卷宗,是他攢了足足兩個半月,才攢夠的。大抵分為日常,刑事,國事三大類。
之所以積攢起來一並處理,並非他想效仿三國時代的龐統,在半日之內處理數月之事,以展現自己的才華。而是,他希望通過這些卷宗,來摸索自己和心臟中那位“殘魂”的相處之道。
沒錯,韓青現在徹底變得迷信了。
在求醫無果,和尚道士暫時也請不來,又整不明白自己心臟為啥老疼的情況下。
他已經從半個無神論者,變成了有神論者。
換句話說,他已經從將信將疑,變成徹底相信並接受,自己的心臟時不時疼痛,是由於身體前主人的殘魂在作怪。
不過,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來客,哪怕已經相信自己的心臟,被殘魂掌控。他也不願事事都受殘魂拿捏。
所以,在請來足夠高明的和尚或者道士,將“殘魂”超度之前,他必須通過各種嚐試,摸索出一個與“殘魂”相處的界限。
就像在二十一世紀,幫人打離婚官司。
通過不斷的試探,衝突,碰撞,尋找雙方認可的那條看不見的邊界在哪。
然後,與“殘魂”進行談判,劃定彼此的界限,以便瓜分身體的掌控權。
當界限劃定完成之後,他自己輕易不會做超過界限的事情。而“殘魂”,則不能動不動就再讓他心臟疼,或者忽然冒出來,乾擾他的大腦思維和身體行事。
這是一個非常龐大,並且充滿了危險的工程。
沒有現代化儀器可提供各種監測數據,也沒有心理學家可提供建議和輔導。一不小心,他可能就誤入歧途。
但是,韓青卻必須去做。
為了他自己不受“殘魂”所擺布,也為了他自己將來的幸福和自由。
做九品芝麻官的滋味不錯,他卻從沒想過一直做下去。
難得有第二次生命,他想趁著自己年青,到各處轉轉,看看整個世界,彌補上輩子的缺憾。
他不想,穿越之後,還遵循與身體原主人一樣的規矩,沿用同樣的生活軌道。
他不想與身體原主人的家族,產生任何聯係,也不想繼承身體原主人的責任和義務。
他不想……
他不想的事情越多,就越有跟住在自己心臟裏的那隻“殘魂”,進行博弈的必要!
至於風險,韓青會儘可能地降低其存在。
具體辦法就是,參照二十一世紀的科學實驗,由簡單到複雜,循序漸進。
第一份被他翻開的卷宗,是一樁風化案。大劉莊某少婦,與地保偷情,被他丈夫劉某撞破。
劉某憤怒之下,打斷了地保一條腿。還寫了休書,將妻子送回了娘家。
少婦覺得顏麵受損,便反告丈夫汙蔑。而地保,也站出來控訴劉某,在他依約去劉家購買雞仔時,被劉某故意毆打致殘。
案情脈絡很清晰,前因後果一目了然。
韓青隻要從身體原主人的記憶裏,翻翻以前學過的知識,就能做出最終判決,並且讓當事雙方都無話可說。
然而,他卻笑著快速將卷宗合攏起來,隨即,朝門外同樣無所事事的下屬們招呼,“來人,把這份卷宗收好,明日一早送到縣裏,請縣尊裁決。此乃教化之事,不在本巡檢的管轄範圍之內。”
說罷,不管弓手們如何回應,集中全部注意力,感受自己的心臟。
正如他所預料,心臟的跳動頻率,突然快了半拍。但是,短短半分鍾左右時間,就又恢複了平靜。
“看樣子,身體原主人的鬼魂,對偷懶並不十分抗拒!”韓青笑了笑,信手在早已備好的白紙上,用炭筆做了一個標記,然後又翻開第二份卷宗。
那是一份兄弟分家,並爭奪家產案。
如果以宋人的標準,做小生意的兄長,既不肯喜歡讀書的弟弟,去考取功名。又不肯將家產,與弟弟平分,肯定要受到一些處罰和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