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1 / 2)

風動紙鳶 咖啡糖精 3174 字 1個月前

當歸

她坐在院子裏的樹下,手裏拿著一把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廣陵城夏天的熱氣裏氤氳著瓊花香氣,像潮濕的舌頭舔過人的側臉。她躲在樹蔭下,抬頭張望著四角的天空。

天空被宅院的高牆困住了,隻能懨懨地被太陽炙烤。她想,這就像她出生就已經注定的生命。

她隻能待在這裏,隻要離開這裏,就又要被人找到,詢問一頓今日有沒有練習做女工,琴彈的怎麽樣,要她練習敬茶的姿勢,吵得她耳朵嗡嗡直叫。她不喜歡這些,她喜歡父親腰間佩著的劍,她想練就一手百步穿楊的本領,她想學騎馬……

隻要不困在這裏。

突然,一個東西從圍牆外飛了進來,掛在了她靠著的樹上。

她抬頭看,那是一隻蝴蝶風箏,那樣繽紛的顏色明亮了她的視野。

“嘿,小妹妹,幫我拿下來好嗎?”一個輕快的女聲傳了過來。她抬頭看,一個穿著淺色箭袖外衣的女子趴在牆頭衝她笑,笑容像極了夏天清澄的湖水。

她雖然不會舞槍弄棒,但爬樹很在行。她幾下爬上去取下那隻風箏遞出去。那個女子坐在牆頭,她看見她腰間佩著的劍,心裏不由得生出幾分豔羨,想摸但是夠不著。

“謝了。”女子接過風箏,把劍遞給她,“想摸嗎?別傷了手。”

“謝謝。”她接過來,問,“外麵的世界……是怎麽樣的?”

女子笑道:“你沒有出去過嗎?”

她搖頭。

“外麵有山有水,有數不清的房子、亭台樓閣,車水馬龍。而且外麵的瓊花開了,雪白一片,我很喜歡。”她笑著說,“你為什麽不出去看看?”

“我出不去的。”她低聲回答,“沒有人讓我出去,等到我出去……可能就是我嫁人的那天吧。”

“你叫什麽名字?”

“我……父親母親沒有給我取名字……我弟弟有名字,我沒有。我姓程。”

“你想出去看看嗎?”女子向她伸出手,“你想被這堵牆一輩子困住嗎?”

她眼睛亮了:“可以嗎?”

“世人的條條框框隻能禁錮住那些甘願被囚禁的人。”她坐在牆頭笑,“我或許可以一輩子流浪在江南,或許會去北方。如果能遇到一個愛人,那就更好了。如果孤獨一生,我倒也無怨無悔。”

“你不怕……不怕被家裏人發現嗎?”她想到父母怒氣衝衝的臉,小心翼翼地說,“你的父親母親不會告訴你女子就要有女子的樣子,不能舞槍弄棒,不然沒有哪家的公子會喜歡……”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明顯底氣不足。

她輕笑,臉被身後的陽光勾勒出一道金色的邊:“我也是逃出來的,我一輩子不願再回那個地方。”

她伸出手:“你想先看看外麵嗎?”

她拉住她伸出的手,被她一把拉起來,嚇了一跳,但登時便穩穩地坐在牆頭。

她看見了外麵來往的行人、各式各樣的店鋪,這都是她不常見到的。

“小妹妹,你該為自己活著。”女子接過她手裏的劍,認真地看著她,風掀起她的衣擺,露出金色的一角,應該是某樣靈器,“好好地去體味人間煙火的樣子,這是世間最美的東西。”

她眼睛亮了。這個女子看起來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她生了一雙極漂亮明媚的桃花眼,在陽光下微微眯著,泛起好看的琥珀色。

“真的……可以嗎?”

“人的一生可以走無數的岔路,選擇無數的可能。但不要因為走了太久夜路,忘了黎明也很漂亮。或者被繁華、仇恨這些極端的東西蒙蔽了雙眼,忘了自己的初衷。”她說。

“那你後悔過嗎?後悔和家人分別,他們可能會傷心……”

“我沒有對不起那些豢養我的人,我也不會後悔。如果在我死前仍有一個人願意這樣問我,答案也是一樣。”

她躍下牆頭,輕捷得像那隻不願被樹枝囚困的蝴蝶風箏。

“再會。”她向那個牆頭上的姑娘一笑,“別被命運攥在手心裏。”

那個背影在盛夏的風裏熔化了,模糊成一團,隻留給伸手想抓的人一片溫熱。

“沒有變……”

程閣主取下放在架子上的那把劍,在手裏緩緩摩挲,那裏的花紋似曾相識,可是冰冷得沒有溫度。

“不要被仇恨蒙蔽,忘了初衷。”程閣主輕聲嘆了口氣。她似乎是發現麵具下的嘆息似乎都顯得那樣虛偽,於是取下了那個紅白相間的麵具。

“我到底是忘了,還是沒忘呢?”她哭笑不得地詰問自己,但又覺得沒有人能夠評判自己的對錯。

“那些人不辨是非、不明所以,就把劍指向了一個傾儘所有庇護他們的家族。你不覺得可笑嗎?”

“我要殺光他們……”她的聲音一瞬間變得扭曲,剛才的柔和蕩然無存,“嚴家、沈家、唐家……那些袖手旁觀的、雪上加霜的、甚至是殺人放火的……那些隻知道把矛盾和恐懼推來搡去的廢物們都該死!”

“還有那些不知感恩的東西,聽到一點兒風聲就嚇破了膽,翻臉不認人!我以為你知道,可你……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她的聲音又慢慢緩和下來。

“她和你一樣。她要護著那些人。甚至不惜……不惜和我做對,和婁詩泠做對……她……她寧可豁出性命……”程閣主諷刺地笑了,“她像極了你和那位蕭公子。”

“我想過要殺了她們兩個。我想……如果你把那個保命的法陣留給自己,是不是就不會死。”她的聲音裏甚至出現了罕見的痛苦,“可是我毀了她的畫像,沒有讓任何人追殺她。”

“她那麽像你,那麽像。她的眼睛和你如出一轍。我能透過她的眼睛看到你。”

說完了這些,程閣主緩緩靠著有些潮濕的牆壁坐下來,她抬起手,把戒指舉到鬼火燈下細細端詳。

她凝視著那道深紅到逼近黑色的細長瞳孔,突然一陣沒由來的心悸,脫下戒指和那把劍並排放在了架子上,她的指根留下一道細細的白痕。

那把劍的劍柄上有一個類似眼睛的圓形圖案,金屬質感透著冰冷,眼淚都無法挽回的溫暖。

“我已經走了岔路,回不去了。”她哼笑一聲,拂袖而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牆壁上的鬼火燈發出一聲低微的喟嘆。

時間近乎飛逝,也許是因為蕭鳶在這裏看不見日升日落。她偶爾能聽見隱隱約約有雨滴敲打牆壁的聲音傳過來,才能感覺到一點天氣的微妙變化。

這已經是她被困在這裏的第三個月了。

她從冬天被關到了春天,外麵興許已經開了花。

她有學習禁術的底子,不然也不會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從沉靈閣逃出生天。這麽長時間被關在這裏,縱使沒有任何書籍供她琢磨,蕭鳶也已經把操縱傀儡的法術練習得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