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兄妹二人稱作“爸爸”的,是個麵膛赤紅、手指粗黑的樵夫。
聽到女兒的哭喊,他穿著不合他氣質的綢緞衣服,手持著還沾著油花和湯水的木湯勺,咚咚咚地從廚房裏急衝出來。
哥哥離開了餐桌,張開雙手,搖搖晃晃地朝父親走去。
他的肚皮已經高高鼓了起來,看起來像是畸形的懷瘤者。
正常人的胃腸,如果被強行塞入這樣多的食物,早就不堪重負,梗阻破裂了。
看到兒子和女兒痛苦成了這個樣子,樵夫也是心神大亂。
他抱了這個,又去安撫那個。
隻是他的語言組織能力著實不足,顛來倒去的,也就是一句“沒事”,和一句“真的很難受嗎”。
全是廢話。
憋了半天,他才憋出兩句有用的。
“爸爸明天再叫醫生來。”
“鎮上最好的醫生如果還不行的話,爸爸就帶你們去城裏。”
聽到這話,妹妹的精神卻已經瀕臨崩潰。
她細細的、幾乎隻剩一張皮包裹住的手指抓住桌布,將桌上精致的佳肴和粗劣的野味一股腦全扯翻在地。
她蹬踹著地麵,發出高分貝的、要把聲帶生生撕出血一樣的慘叫:“我要死了!”
“我等不到明天!我要死了!”
父親抱著哥哥,臉上的血管漲得看起來快要炸裂了。
這樣的混亂,對於一個被後娶的妻子挑撥鼓動,就動了遺棄兩個孩子的心思的軟耳根男人來說,是嚴重超出他大腦cu處置能力的事故了。
哥哥的狀態比妹妹要稍好一點。
他抱著父親的脖子,乖乖蜷縮在他懷裏,細長的雙腿蜷縮起來,抵在膨隆的肚皮下方。
他不住吞咽著口水,竭力不去看向父親。
他孔雀綠的一雙眼睛低低垂著,直望著地板之間充塞著汙泥的縫隙。
在暖光之下,透著一點暗沉沉的寒意。
南舟他們暫時遠離了這片混亂之地。
以他們的身體狀況而言,他們的時間同樣經不起浪費。
結合他們通過上一條時間線的經驗,他們的目標,應該是要在童話的各條時間線上穿梭,尋找可以離開的門。
就像他們推開陳列架後麵的暗門。
直到打開那扇真實的、可以讓他們離開的門。
屋後屋後巡看一番後,天色已經完全晦暗下來,唯餘一牙新月,魚鉤一樣冰冷鋒銳的月勾將天際鉤破一角,讓沉沉的黑暗不斷湧出,將天際渲染成濃烈的深黑。
南舟發現,這場遊戲的好處,是將他們的道路規劃得非常清晰。
上一條時間線裏,可供他們探索的地點隻有兩處。
糖果屋,還有大澤。
而在這條時間線裏,擋路的藤蔓和樹木消失了,開放給了他們三個可探索區域。
糖果屋、大澤、小木屋。
木屋後麵,仍然是熟悉的繞樹藤蔓,阻斷了他們深入探索其他地帶的可能。
糖果屋和大澤,他們已經探索過了。
南舟曾經細致觀察過糖果屋。
那扇原本開在陳列架之後的門,已經消失不見。
也就是說,通向下一扇門的門,很有可能就在小木屋當中。
然而,南舟從小木屋的每一扇窗戶由外向內張望一番,目光轉過角角落落,都沒能找到那個熟悉的門把手。
小木屋內的裝潢是最普通的農戶人家。
雜物雖多,麵積卻不很大。
可就這樣一樣一樣物件看過去,南舟仍沒能在小屋中找到一絲門的影蹤。
江舫則在門後不遠處的地方,發現了一座墓碑。
他們不能主動在這樣漆黑的夜色中製造光亮。
不然,屋裏的人輕而易舉就能發現他們這三名侵入者的蹤跡。
因此,江舫隻能挽起袖口,用指尖一點點從墓碑上尋找線索。
墓上刻著一個陌生的名字。
《糖果屋》裏的角色就那麽幾個,想要對號入座並不困難。
兩個孩子帶著女巫的財寶回家後,繼母暴病去世。
這座墳墓,應該是屬於繼母的。
墳上的泥土鬆軟,碑上的刻痕還帶著沒能剔乾淨的石屑。
新墳和新碑,乍一看好像沒什麽異常。
江舫用指尖撚起了一點土,湊到鼻尖,輕輕嗅聞了一下。
土壤裏泛著詭異的腥氣。
他搓動著手指,細細研磨,將那一撚土一絲絲從指尖篩下。
最後,留在他拇指指尖上的,居然是一道鏽跡似的深色痕跡。
江舫:“土裏有血。”
南舟抓過他的手腕查看,進一步驗證道:“還沒完全乾透。”
三人聚集在墳頭邊,開了個短暫的會。
因為饑餓感太上頭,李銀航的緊張都透著股有氣無力:“有人挖過墳?”
南舟:“問題該是,‘血是誰的’。”
……李銀航還挺佩服南舟在這種能少說一句話就少說一句話的消耗狀態下,還願意出言點撥自己的精神的。
於是,她也強行從萎靡中振作起來,緩慢地動起了腦筋:“屋裏的三個人都沒有受傷……”
話一出口,一股冷意就從腳下的泥土盤繞而上,猛刺入李銀航的椎骨。
她不可置信地尋求兩個人的認同:“……不會是……”
引導她的思維跟上他們後,南舟就不再管她,對江舫說:“他們的異常,和糖果屋很有可能是有直接關係的。”
李銀航:“是因為他們……吃了糖果屋的糖果?”
“這還不能確定。”江舫說,“或許是糖果的問題,或許,是那間屋子本身的問題。”
南舟進行了補充說明:“根據童話判斷,糖果屋不是靠女巫的法力維持的。證據是女巫被煮死後,糖果屋並沒有消失。糖果屋本身是獨立於女巫之外的,甚至,早在女巫來到這裏前,它就存在。”
江舫認同南舟的看法:“現在,唯一能確定的隻有結果。”
南舟點點頭:“——現在,任何食物也沒有辦法填飽那對孩子的肚子。”
“準確來說,不是‘任何食物’都沒法填飽肚子。”
江舫說:“它的女巫還活著的時候,為什麽不用可以源源不斷產生的糖果果腹,非要用鮮亮的糖果屋設下陷阱,引人進屋呢。”
這叫人脊背發寒的猜想,讓李銀航幾乎要蹲不住了。
李銀航澀著聲音說:“吃過糖果屋糖果的人……已經被糖果屋的詛咒浸染了,要吃人肉,才能……”
那麽,墓地的新土,以及沁在表麵浮土上的血跡……
“剛才,我們不是都看見了嗎。”南舟說,“哥哥的饑餓程度,要比妹妹輕一點。”
江舫:“也許是因為他更穩重,更能忍耐。”
說著,江舫將手搭上了墓碑:“也許是因為他……背著所有人,偷吃了什麽。”
李銀航本來就感覺胃裏空虛得厲害,聞言,稍一腦補,就險些乾嘔出聲。
她硬生生堵住嘴,將聲音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