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之下,幾個黑色的點綴在反光的白雪之上,
廣袤的雪峰在他們腳下,巨大的月亮在他們背後。
他們夾在無垠的天地之間,一俯一仰間,很容易讓人感覺自己不過是一隻渺小無助的蟲蟻。
這種高度,鮮有生命能夠存在。
他們像是在生命和世界的儘頭,攀登未知之巔。
他們沒有一味浪費體力往上攀登,而是離開了方才稍顯開闊的地帶,找了一角避風的雪岩,稍事休息,並思考下一步的動向。
賀銀川當過兵,雪山、荒漠都走過。
但眼下的情形讓他也忍不住皺眉。
幾近鵝毛大小的驟雪,紛紛揚揚,將他們視野的能見度削減到了周邊二十幾米。
賀銀川觀察了一陣地形,一語點出他們最重要的困境:“……不了解地形啊。”
偏偏他們的對手看起來經驗相當豐富,對這座山的了解程度恐怕也不可小覷。
儘管他們已經設法繞出了登山客們的視線之內,漫天的大雪也替他們掃清了足跡——實際上,那四名登山客已經失去了他們的蹤跡——但這並不能讓人格外安心。
周澳緊了緊手上的繃帶,撩起一把雪,洗了洗露出來的皮膚。
他提議:“分頭走嗎?”
賀銀川:“不分。”
周澳:“不分,八個人目標太大。”
賀銀川:“分了,容易各個擊破。”
在高海拔雪山上運動,完全不同於地麵。
哪怕他們是輕裝簡行,能儘量少帶東西就少帶,單就說十幾斤的防寒服,就足夠累去人的半條命。
江舫扛著南舟快步趕出了近300米,剛一停下,就俯身喘息不止,索性靠在南舟的肩膀上閉目休憩。
看他睫毛輕顫的樣子,像是累極了的樣子。
但從他胸腔裏心平氣和的心跳來看,他早在坐下休息的片刻之後就緩了過來。
南舟聽出來了。
但他並不介意江舫枕著自己的肩膀。
他甚至把自己的肩膀放低了一點,遷就著他,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現在的江舫像收起了腿、又雪融似的盤成一團的乖巧北極兔。
他抬手,為他撣了撣發尾上的一點積雪。
江舫會意地露出一點輕笑。
兩人就這樣互相依靠著,心照不宣,也不和內心的情感多做對抗。
隻是放縱心緒在雪野上野蠻瘋長。
罡風橫吹,雪山無徑。
陸比方頂著強勁風雪,去前麵探路回來,把簡單繪製的地形圖給隊長和副隊看。
他們現下所在的,是一片葫蘆型的山坳。
正上方被一片巨大的雪簷蔭蔽著,倒是擋去了一部分月光。
往斜上方攀爬大約200米左右,繞過雪簷,視線就開朗了一些。
那是一片稍平緩開闊的平台,接下來約莫600米的攀援距離,和這片處處可供藏身的地方不同,毫無岩石、凹坡一類的遮蔽物。
這段開闊地,是他們上山避不開的必經之路。
賀銀川和周澳手持地形圖,橫看豎看、計劃了半晌,隻覺得頭大如鬥。
眼下他們麵臨的局勢,可謂四難。
如果他們就地挖個雪窩,躲在這裏,倒是能大大減少和那登山客四人組正麵衝突的概率。
但是,他們躲躲藏藏地走了這一程,實際上並沒有爬得多高。
就地蟄伏,基本等於自動放棄比賽。
然而,如果往上走,一旦來到那片開闊地後,他們被四人組發現的概率就會增加。
熊男、錘子男和冰鋤女的底細他們並不知道。
但那個壁虎遊牆男的行動之靈活,陸比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的,他們決不能掉以輕心。
除此之外,賀銀川還在擔心一件事情。
倘若那四人組足夠聰明的話,大可以一路爬到山頂,從一開始就占據最佳的優勢,隻等著他們靠近即可。
更何況,山頂上還可能有什麽見鬼的“月神”……
賀銀川越想越心焦,脫口道:“媽的,要是槍能帶進來,我們還能怵那四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他們進來的時候都是配足了槍棍刀和子彈補給的,但大概是出於平衡戰力的原因,係統禁用他們使用副本允許範圍外的武器。
要是有了槍,那四個老僵屍,還真未必能從他們手裏討到好。
周澳看他一眼:“素質。”
賀銀川這才驚覺旁邊還有人民群眾,忙低咳一聲,正色道:“看地圖,看地圖。”
陸比方花了近一個小時探路。
儘管他體力超群,也難免有些透支。
跟隊長交過任務後,他手腳並用地爬過鬆軟的雪堆,和南舟、江舫和李銀航坐到了一處。
李銀航想給他讓個位,他卻靦腆又疲倦地擺了擺手,自己靠在了岩石邊側,放任自己身體的一小半曝露在外。
歇下來後,沒什麽事情可做,陸比方打開了自己的倉庫。
他們從外麵帶進來的有用的東西不多。
陸比方特地花了300積分,妥善地把自己隨身的一麵小鏡子放在了一個儲物格裏。
他取出鏡子,仔細地用手擋住鏡麵,免得反射出光斑,暴露行蹤。
陸比方真正想看的,是鏡子後麵的一張三人照。
注意到一旁南舟投來的好奇視線,陸比方也不介懷,大方又驕傲地向他介紹照片裏除自己之外的其他兩個漂亮姑娘。
“我妹。陸栗子。”
“還有我女朋友。”
隻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流露出一點略顯得意的青年心性,無形的大尾巴晃蕩來晃蕩去的。
“這是我大二那年,我們仨一起去遊樂場的時候照的。”
李銀航有些驚訝:“有女朋友,你還報名來——”
“啊……”
陸比方本來懷著一點炫耀的小心思,沒想到李銀航關注點清奇。
他摸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道:“……來都來了嘛。反正最後,我們肯定要帶著所有人一起回——”
“青銅大隊”進來的時候,經過簡單的商討,先讓陸比方在許願池許下了他的勝者心願。
他許下的心願就是,希望他們獲勝後,所有遊戲參與者,無論彼時生死與否,都能和他們進入這個世界時一樣,返回現實世界。
陸比方話音未落,南舟就一反手,捂住了他的嘴。
陸比方:“?”
“這樣的話不要多說。”南舟說,“一般拿著照片想念親友談論將來的人,很快就會……”
他想了想,還是把“死”換了個相對溫和一點的說辭:“出危險。”
被捂住嘴的陸比方:“……”
他不是不覺得“任務結束後就回老家結婚”這種話不吉利,但也隻是隨口一說。
但看南舟謹慎的神情,好像是非常認真地在摁著他的腦袋給他拔fg。
陸比方不覺笑開了,心裏對南舟多了一點親近之意。
……但他也更多了幾分歉疚。
剛才,就在他交付完地形圖、準備離開休息時,隊長身旁的林之淞在他口袋裏塞了一個小型錄音機和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你跟他們走得近。幫我問問南舟的情況。”
陸比方略詫異地一抬頭。
這……不好吧?
但等他將目光投向賀銀川時,卻發現這個年輕的隊長也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林之淞這人,雖然神經質、不合群,但他對南舟這樣在意,必然是有原因的。
身為隊友,他們都信賴林之淞的這份直覺。
他懷疑南舟,一定是有其道理的。
於是,身負竊聽大任的陸比方不得不頂上去了。
他輕聲問:“南老師,你呢,你家裏有什麽人?”
南舟:“父母,還有一個妹妹。”
陸比方心神一鬆。
他也有妹妹!
這樣話題就好打開了!
他積極詢問:“你妹妹乖嗎?我妹別的地方都挺好,就是從小特愛和我搶吃的,饞嘴。”
南舟報之以沉默,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麽。
陸比方期待地等著他的回應。
在詞庫裏翻找半晌,南舟總算找出了一個相對合適的形容詞:“……煩人。”
陸比方:“……”
南舟:“挺凶的。”
陸比方咬著牙生聊:“……是不是被寵壞了?”
南舟:“嗯……應該是。”
南舟:“我沒有打死她,說明我很寵她。”
陸比方的性格本來就不擅長搞無間道那一套,而南舟這種一頓一頓式的卡碟式對話,更是完全打亂了他的節奏。
他也想不到什麽更高明的問題了,隨口問道:“你妹妹叫什麽呀。”
本來已經洞察了他的目的、準備迎接他高水準、高難度提問的南舟微妙地一愣。
南舟:“南……”
南舟:“南緣。”
陸比方:……聽起來怎麽這麽像現編的?
事到如今,他倒是有些理解為什麽林之淞會懷疑他了。
陸比方還想追問時,一直靠著南舟肩膀休息的江舫像是養好了元氣,直起身來,望向陸比方:“想好接下來怎麽走了嗎?”
隻一個問題,就打散了陸比方的盤問計劃。
江舫問的是有關副本勝敗的正事,陸比方自然是聊不下私事了。
再加上他是個耿直老實的個性,實在做不了間諜這個行當,索性當場放棄,支支吾吾地說去問問隊長,就拍拍身上的雪,顛顛離開了。
南舟自然知道剛才自己露出了多少紕漏,轉頭去看江舫。
江舫繼續枕靠在他肩上,閉著眼睛,繼續養神。
李銀航自然也是聽到了的。
但她什麽也沒有問。
南舟垂目。
他想起,在第二個副本裏江舫曾跟他說過的那些話。
他告訴自己,關於自己的故事,屬於自己。
他想什麽時候說都可以。
南舟輕咬著舌尖,隱隱有些猶豫。
倏忽間,一股奇怪且濃烈的感覺直襲上了他的心頭。
南舟沒有回頭去查看,而是一手一個,抓起身側的江舫和李銀航,使儘了自己微薄的餘力,帶著他們往前朝前猛衝而去!
李銀航不明所以,但在她失去平衡,踉蹌著往前衝去時,隻感覺一道異樣的厲風,夾雜著怪異的氣息,擦著她的發梢,狠狠落下。
呼呼的淒風聲中,那一股風楔入岩石,發出了驚人的、叫人頭皮發麻的破碎聲:
叮——
銳利的穿鑿聲讓李銀航耳鳴起來。
她駭然回頭,頓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得魂飛魄散。
是那個女人!
那個拿著冰鋤的女人!
剛才,她竟然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幾人的身後,舉起冰鋤,手起鋤落!
怎麽可能?她是怎麽在南舟和江舫都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接近他們的?
等李銀航定睛一看,更是心膽欲裂。
那女人目光呆滯,雙手撐在覆雪的黑岩之上,好像是從石頭上生生長出來的。
她的腰部以下,分明是空空蕩蕩的!
——她是個一具隻有上半身的行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