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黃銅鑰匙打開沉重的防盜門,沉默地將她打橫抱起,將她抱到床上,用熱毛巾擦過她的頭臉,又親一親她的額頂,對她柔聲道一句晚安。
然後,他再一次撥通了戒酒中心的電話。
在他和工作人員溝通過後、掛斷電話時,他聽到母親用烏克蘭語喃喃低語。
“我,是不是……是不是對不起你?”
江舫撫摸著她過早乾枯發白的頭發和眼角的深深紋路。
他沒有正麵作答,而是像小時候那樣,輕聲說:“我的天使。睡吧。”
但酗酒者的反省和愧悔往往短暫得如同曇花一現。
江舫不會再輕易相信什麽。
他像哄騙任何一個“朋友”一樣,哄騙著他的母親,讓她今晚至少能醉得心安理得。
好在,他還有冰球。
冰球是一項紳士且暴力的運動。
你可以選擇做揮舞著球棒、在冰上起舞的玫瑰詩人,也可以選擇做冰上綻開的鮮血之花。
江舫將滿腔積蓄在優雅和紳士之下的壓抑,都發泄在了這片父親生前最愛的冰球球場上。
——“joker是天生的格鬥家。”
一個俄羅斯退伍老兵,在江舫工作的地下賭場裏擔任保安。
他是這樣評價江舫的。
江舫身量輕盈,肌肉柔軟,兼具東歐人的蠻力和亞洲人的靈活。
在冰上,護具沉重且闊大,不容易使出力氣,冰球賽中的互毆,往往隻能你來我往、一拳一拳、黑熊一樣笨重且粗暴地互砸。
江舫則不同。
他斯文優雅的身姿看上去更像是控球的主力,卻能在別人向他挑釁時,輕鬆扯掉手套,一丟球杆,矮身一拳,猛轟上去。
他曾經這樣一拳砸碎了半邊對方的麵部護具。
當然,磕磕碰碰中,難免負傷。
如果江舫的手指受了傷、紅腫到不能屈伸時,會向賭場請一天假。
第二天,他會用一次性的玫瑰紋身擋住傷口,在客人麵前將一手飛牌玩得出神入化,博得一片尖叫和口哨。
大三時,江舫在一場比賽中的勇猛表現,被基輔州騎兵冰球隊相中。
江舫和他們簽訂了一份為期一年的合約。
原因是報酬豐厚。
江舫其實早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掙錢了。
他隻是覺得母親或許需要。
所以,他要更多。
基輔的其他學校和社區的冰球隊早就聽說過“卡賓先生”的名聲。
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個瘋子一樣的、攻擊性十足的美人enhancer。
沒人敢輕易去招惹他。
因為他打起架來,好像命不是自己的。
騎兵隊的奪冠之路並不算多麽困難。
比賽結束的那天,江舫如約拿到了一大筆獎金。
然而,在那天下午,背著球包回到家時,江舫在公寓門口看到了曾和他打過許多次交道的、戒酒中心的工作人員。
在看到自己時,他脫下了帽子,鼻子通紅,有些局促地擦了擦鼻尖。
……江舫站住了腳步。
一股他曾設想很久、卻遲遲未到的陰影,慢慢將他籠罩起來。
如他所料。
母親去世了。
因為睡夢中突如其來的腦溢血。
幸運的是沒有痛苦。
那一年,江舫22歲。
社區裏儘管沒人知道江舫的真正職業,但他們都知道,江舫一直在為了他的母親打工。
然而,這個在旁人眼中溫和的、孝順的、傾儘心血供養了母親數年的年輕人,在葬禮上沒有流出一滴眼淚來。
江舫用童年體驗過的所有溫暖,透支一樣治愈、代償著他傷痕累累的少年時期。
現在,他最後的一點光亮燒儘了。
……江舫想,他自由了。
那之後,江舫為卡賓先生完成了他的畢業論文,交上了幾乎全a的成績單。
再之後,江舫賣掉了他們家的房子,辭去了賭場的工作,踏上了他漫漫的獨行之旅。
江舫的腳步遍布了烏克蘭的角角落落。
他獨身一人在廢棄的高速公路上練習長板,背後是無法再噴發的死火山。
他戴著黑色的運動手套,俯身過彎時,指尖在粗糲的地麵上輕輕點過。
高速摩擦的溫度,讓他感覺到了短暫的刺激。
但這份刺激不過是稍縱即逝。
幾個月後,江舫考了貨車司機的執照。
因為他聽說,某家公司的運貨路線中有一段路,那裏的風景再好不過,看上十年也不會膩。
但不過幾個月,他也就辭職了。
烏克蘭他玩夠了。
於是,江舫辦理了護照,離開了他從小生活的地方。
他在吃、玩、住上肆意揮霍,毫無節製。
沒錢了,他就會踏入當地的賭場,無論規模大小,隨便賭上幾把。
有的時候,江舫會因為贏得過多,被人盯上。
不消一刻鍾,就會有人請他到賭場的貴賓室裏暫候。
賭場的小經理會向他客客氣氣地遞上一筆錢。
言下之意是,交個朋友,見好就收。
這是行業的潛規則。
賭場一旦碰見有手上本事的人,輕易不會撕破臉皮,常見的辦法是給上一點錢,然後和平地送客。
江舫想掙的就是這筆錢。
江舫彈一彈掌心的鈔票,在經理虛偽的笑容中步出聲色喧囂的賭場。
站在巨大寬廣的深藍色天幕下,他覺得孤獨。
但他又覺得,孤獨,不也就是那麽回事兒。
江舫擁有的看似很多,夢想看似很多。
但隻有他知道,自己隻是遊戲人生罷了。
……
江舫溫和對南舟道:“我叫江舫。‘舫’的意思,是‘不係之舟’,取的是隱居的意思。”
“這些年,也一直隱居在人群裏麵。”
南舟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我……”
江舫對他漂亮地笑了笑,輕輕噓了一聲,把南舟想說的話輕描淡寫地堵了回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江舫將手搭放在南舟的肩膀上。
他的手指用南舟無法察覺的力道、在他頸後的齒痕周邊逡巡一圈。
“什麽時候講,取決於自己。”
“比如,我今天覺得月色很好,就想把我自己講給你聽。”
“什麽時候,你覺得時間到了,也可以把你講給我。”
“什麽時候……我都會很樂意聽。”
南舟眨眨眼睛,看著江舫浸在黑暗中的臉,目光新奇又認真,仿佛是生平第一次認識他。
江舫問:“在看什麽?”
南舟:“睡前故事很好。我想睡覺了。”
江舫自如笑道:“很榮幸能幫到我們南老師——”
下一刻,他的身體猛然滯住。
因為南舟毫無預兆地抱了過來,不帶任何羞恥地攬住了他的肩膀。
發現自己的身高和體型並不能很好包裹住江舫後,南舟便順勢把腦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隻手自然地穿過他的胳膊下方,摟住了他的腰。
江舫的血液失去了流通的能力。
能讓他片葉不沾身的那些談笑自若、八麵玲瓏,江舫統統使不出來。
他澀著聲音,低低問:“你……做什麽?”
南舟坦然道:“睡覺。”
說著,他抬起頭來,冷淡的眼眸裏沁著兩顆銀亮的寒星:“我小時候,如果感到孤獨了,就會想,如果能被人這樣抱著就好了。”
南舟公平公正公開地征求他的意見:“你想被我這樣抱著麽?”
江舫:“……”
他閉上眼睛,感覺被南舟的手摟著的腰部的肌膚灼熱著發燙,燒得他腰側的肌肉都在微微跳動。
南舟:“你不高興可以推開我。”
江舫:“……”
南舟枕在了他的肩上:“那麽,晚安。”
江舫的那聲“晚安”,直到南舟睡熟後,才小聲在他耳邊說起。
江舫的指尖輕輕拂過了南舟的頭發。
他一下下地撫摸著,力道不輕不重。
他把說話的聲音放得極輕極輕,恍如耳語,生怕驚醒了南舟。
那樣,江舫或許就會喪失說出心裏話的勇氣。
“我很討厭愛上一個人的感覺,那通常意味著我對自己失去了控製。”
“我恐懼過。”
“我害怕會變成我母親的樣子。”
“瘋狂地、要了命地去愛一個人,是一件再危險不過的事情。”
“我親眼見過那種瘋狂,所以我以為我不會重蹈覆轍。”
江舫頓了頓。
“但我好像錯了。遺傳的力量是偉大的。”
“所以……南老師,我大概是瘋了,才會喜歡你。”w,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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