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天都覺得疲憊,什麼事都累,每一日辦完公務,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任何人,讓他關上門,一個人呆著。他害怕見周邊人,因為每一天見到的人,不是要爭吵,就是要謹慎討好,又或者是保持警惕。哪怕是李蓉,見了麵,也是無休止的嘲諷和謾罵。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反複如此,越累越躁,越躁越累,往複循環之後,他活得像是一隻困獸,每天四處亂撞,直到此刻回頭,才發現早已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麵目全非。
他聽著李蓉說起如此美好的過往,再睡不著,隻是睜著眼盯著晃動的車壁,一言不發。
李蓉抿著茶,見他似乎是睡了,便從旁拿了賬本來翻看,沒一會兒後,她突然聽到裴文宣道:“我很討厭是不是?”
李蓉頓住動作,過了片刻後,她緩聲道:“我不也很討厭嗎?”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垂眸翻了書頁,平淡道:“老和你吵架,老說你不是。大家都一樣,你也不用自卑。”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一時說不出話來,李蓉知他或許是想到什麼,心緒難平,便勸道:“你喝了酒,腦子不好用,彆多想了,趕緊睡吧。明天我們就去九廬山找秦臨,按著時間,楊家被圍困的消息很快就會到前線,到時候前線的楊家人肯定要弄點麻煩,川兒怕很快就得過去,在這之前,我們要說服秦臨陪川兒一起到前線去。”
裴文宣聽著李蓉冷靜和他商討著局勢,他幾乎是慣性的聽完了李蓉的話,應聲道:“秦臨這人我有數,最怕的其實是崔清河……等明日,九廬山看看情況,不必擔心。”
“嗯。”李蓉得了這話,翻著賬本道,“睡吧。等一會兒到了公主府,我再叫你。”
裴文宣見李蓉不想說下去,便也沒再多話,他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過去。
他在睡夢裡,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夢見自己在廬州守孝那三年時光,那時候他雖無官職,卻也瀟灑,和風煦日時節,他便帶一壺酒,一隻笛,自己乘舟而下,尋一個陰涼之處,在湖上睡一個下午,等回來時,取一些蓮子,路上遇到孩童,就贈給他們。若是荷花盛開之時,也會帶一朵荷花,隨手送給那一日路上遇到的小姑娘。
他在夢裡忍不住笑起來,而後就聽煙花在夢裡綻放,而後是十八歲的李蓉,身著波斯舞姬的服裝,帶著麵紗,混雜在人群之中,跟著那些人學著動作。
她腰身纖細,靈動如蛇,動起來時,垂在腰間的亮片輕輕晃動,勾勒出一種若有似無的撩人,她的眼睛明亮,隔著人群瞧著他,哪怕遮著半張臉,卻也能瞧出那貓兒一般驕傲又靈動的笑來。
他隔著人群,遠遠瞧著姑娘,忍不住就笑起來。
那姑娘不知道怎麼的,就走到了他麵前,她身上披著他的衣服,笑意盈盈看著他。
“裴文宣。”她叫他的名字,叫完了,卻什麼都不說,隻是靜靜看著他。
而後她身邊出現了一個青年,那人神色溫和,和她靜靜站著,那人和裴文宣一樣的眉眼,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裴文宣,”李蓉笑起來,“我走啦。”
說著,李蓉和手拉著手,身形慢慢消融,裴文宣依稀聽見人叫他:“裴大人?裴公子?裴文宣?裴狗!”
裴文宣在這一聲聲呼喚中緩慢睜開眼睛,看見李蓉正低頭瞧著他,輕拍著他的臉道:“你這是暈了還是睡著了?趕緊起來啊,走了。”
裴文宣恍惚回神,他故作鎮定點了點頭,緩慢起身。
李蓉打量了他一下,見他是醒了,便道:“我先下去,你緩緩。”
說著,李蓉便下了馬車,裴文宣緩了片刻,也起身,下了馬車。
而後兩個人抬起頭,看見公主府的牌匾。
這是他們生活多年的地方,兩人都再熟悉不過,隻是曆經生死回來,再站在門前,便有了幾分難養的滄桑感。
兩人對視了一眼,李蓉笑了:“回來了。”
裴文宣也笑了笑,他低下頭,溫和道:“進去吧。”
李蓉鮮少來公主府,她一來,整個公主府立刻起燈,喧鬨起來。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去了後院,裴文宣被安排了另一個房間,裴文宣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聽著李蓉熟練吩咐道:“把這裡種一顆桃花樹,那邊的紅楓移到東園去,屋裡的熏香全換成洛家的蒼蘭木,還有那個花瓶……”
李蓉打算改動的地方著實多,一路走到了後院門口,侍從同裴文宣道:“公子這邊請。”
裴文宣點了點頭,他同李蓉道彆:“殿下,微臣先去休息。”
“行,”李蓉隨口點頭,又扭頭同管家道,“還有那邊那株月季……”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回頭走在長廊上,他看著落在長廊的月光,聽著李蓉喋喋不休的聲音,走了幾步,又頓住步子,他回過頭,便見李蓉還穿著舞姬的衣服,披著他的袍子,卻十分有氣勢的指使著人。
那模樣和她年少時有許多不同,又似乎沒什麼不同。
裴文宣靜靜看了片刻,忍不住笑起來。
他突然出聲:“殿下!”
李蓉回過頭來,便見裴文宣站在長廊。
他看著她,突然道:“其實你這套衣服也挺好看的。”
李蓉得了這話,愣了愣,就見裴文宣雙手放在身前,行了個禮,溫和道:“殿下好眠。”
那一瞬間,李蓉有片刻恍惚,覺得似乎是看到了二十歲的裴文宣,又似乎不是。
她忍不住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
“我得早點睡了。”
她喃喃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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