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的時候並不會感覺到痛心,可當一切塵埃落定後,才會發現心情糟糕了起來。
當凱爾將他從冰棺中抱起來的時候,目光下意識的看向了那蒼白的麵孔,心裏頭又多出了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他對泰利斯最多的印象,就是這名優秀的中生代遊騎兵,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擰巴著一張臉。
或許是因為邊境遊騎兵早年間實力不足,承擔的壓力太大。
而老巴裏雖然實力足夠,但更多的像是一個戰士,而不像是遊騎兵們的領導者。
對於實力不足的憂慮,和對於不那麽靠譜的領導者的擔憂,讓這位人至中年的老男人臉上永遠帶著憂心忡忡的表情。
而現在,他就好像是放下了心中的負擔一般,那甚至可以說是愁眉苦臉的表情,現在反而透露出了一股平靜,就好像是終於能安然入夢了一般。
“睡吧,這一次,你終於可以放個長假,好好休息了。”
凱爾起身,將他放入焚化爐中,然後拍了拍老巴裏的肩膀說:
“巴裏叔叔,你是他們的統領,該振作起來了。”
老巴裏點點頭,說:“嗯,沒關係的,分分合合的,已經習慣了,這一次是他,下一次也有可能是我。”
“習慣……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習慣的。”凱爾的聲音放的很輕。
“在這個操蛋的世界,總會有人要為了一些事去死的,習慣其實挺好的,不留下更多的念想,就不會受困於感傷。”
凱爾看向了這位老騎士,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老巴裏看上去又蒼老了一些。
明明已經成為了殖裝騎士,在超凡階的道路上更進一步,甚至終於有希望去觸摸一下聖域階的門檻了,按理來說,應該是越活越年輕才對。
凱爾有些艱難的說道:“狼騎兵那邊,還是我親自來處理吧。”
雖然說狼騎兵是後麵才建立起來隊伍,但從人員篩選到坐騎培養,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些年輕人為主的狼騎兵們都受過他的指導。
“去見見那些孩子們吧。”老巴裏說。
“嗯。”
遊騎兵剩下的十人將會交由老巴裏送入大型焚化爐中。
背後焚化爐灼燒的火焰,吞沒了泰利斯的身體。
來到了丹的麵前,凱爾輕聲的說:“死去的那五十七名狼騎兵的死亡原因調查出來了嗎?”
“其中有十六名是因為經驗不足而導致的無法挽回的死亡。”丹歎了口氣說,“至於剩下的原因……”
“了解了……”凱爾有些艱難的組織了一下語言,最後又沉默了片刻,搖頭歎息說:“硬實力不足啊。”
雖然比起尋常的職業者來說,如今的狼騎兵已經絕對能夠算得上是同齡人中相當優秀的了。
甚至很多培養不到位的小貴族,在同年齡裏也比不上狼騎兵中的很多人。
然而戰場上就是這樣,有的時候,就算是本身擁有著不錯的實力,在兩軍交鋒的時候也未必能發揮出來。
凱爾並不知道他們在一個部落中衝殺的時候究竟經曆了什麽,但是排除掉因為經驗不足而造成的損傷外,那麽剩下來的就隻有“硬實力不足”這樣的原因了。
“部落……沒有那麽強,但也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不堪一擊,尤其是在瀕臨死亡的關頭。”
雖然這已經不是凱爾第一次意識到玩家與原住民的區別,但每一次都在實際經曆中親身體會到,原住民與玩家們真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與隨處遊走的玩家們不一樣,對於領地來說,人員的增長是階段性增長的。
無論是接受外來的遊民,還是通過各種領地策略來提升領地內部的新生兒數量,這些人員的增長都是需要時間的。
而適合成為職業者的年輕人,需要時間才能培養出來,無論是從幼童一直到成年,亦或是從平民培養成一個合格的職業者,都需要時間的磨礪。
時間……對於一個領地來說,就是最簡單無腦的提升自身積累的方法。
可玩家不一樣。
對於玩家們來說,就算是被殺死了,也能複活。
且就算被殺死,職業等級也不會出現雪崩式下滑,整體還能維持一個尚且算是平滑的職業等級曲線。
和原住民們比起來,毫無疑問,不死者們更接近於傳統網遊中那些能夠不斷刷新的“野怪”的概念。
丹做了一個騎士禮,半跪在凱爾的麵前說:
“領主大人,對於任何一個已經踏上了職業者道路的人來說,死亡如影隨形,早在一開始,我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了。”
凱爾看著那些在板車上被護送回來的狼騎兵,輕聲的說:
“他們的入殮,就讓我自己來吧。”
狼騎兵最前頭的那位年輕的咒劍士張了張嘴,剛想要說“這樣的事情讓領主大人來處理是不是不太好”,但是在看到凱爾不容拒絕的眼神的時候,就沒再說什麽了。
凱爾緩慢地來到了板車旁,掀開了板車以後,看到的是一群被包裹在膨脹的暴食史萊姆粘液中的屍體。
或是整體還算完整,或是已經支離破碎。
屍體本身還算完整的那一批,直接被他控製著從暴食史萊姆分泌的粘液之中帶了出來。
當凱爾抬起手來的時候,那一手精妙絕倫的水係魔法就這樣在他手中化作了為這些犧牲者洗去身上汙漬的工具。
當一切都回歸於平靜,身上已經被清洗乾淨的狼騎兵們就這樣安靜的被凱爾用精神力推動到了早已準備好的冰棺之中。
站在這些狼騎兵身前,他臉上難得地流露出了幾分真心實意,就像是在和友人們告別一般,有點怯生生的,好像多了一些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情緒一般。
他有些懷念和感傷的說:
“弗裏恩、賽默裏奇、奧斯維西、安、希賽(屍體完整的死者們的名字)……
當年剛開始組建狼騎兵的時候,你們幾個人中好多人還在那裏和我吹噓。
說什麽,伱們很快就可以成長到超凡階,到那個時候,沒準就能多幫到我一下了。
我倒是還一直在這裏看看你們能走到什麽樣的地步,現在看到,你們是沒機會完成自己的諾言了”
凱爾低聲說話的時候,周圍人幾乎沒有辦法聽見他的聲音。
那些倒下了的狼騎兵小夥子們也不會發生奇跡,從棺材板裏跳出來,笑嘻嘻的和所有人說:
“嘿,兄弟們,你們這是什麽表情我不過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罷了!”
他們隻會像現在這樣,躺在早已準備好的冰棺裏,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就像是想要呐喊一般。
可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起死回生什麽的,那是在電視劇裏才會宛若爛大街一般頻繁出現的場景,是人們對於死亡本能的恐懼,又因為恐懼而衍生出來的美好願望。
凱爾沒有再多說什麽,有些迷茫的站了起來。
原來自己現在的一個念頭已經能夠影響到這麽多人的命運了嗎?
這是他看到這樣的場景後第一時間的反應。
他再次看向了那些板車上還沒有被清理完的、死狀更加淒慘的狼騎兵們,忽然雙手上微微用力,拍打在自己臉上。
白皙的臉龐因為這一拍打而變得稍稍紅潤了起來,凱爾心中的迷茫似乎也因為這一拍而被壓了下去。
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雙目中的動搖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月下湖泊一般的寧靜。
“懷特爺爺,遊騎兵和狼騎兵們的家屬通知過了嗎?”
凱爾也是個正常人,並不會說就沒有自己的感情。
就算是一個雕塑,放在你身邊幾年,在想要丟棄的時候都需要猶豫一下,更不要說這是一群活生生的人了。
凱爾並不能夠看透生死,僅僅隻是因為他足夠的忙,忙到了騰不出太多時間去感傷的程度。
“已經用通訊水晶聯係好相關人員的家屬了。”
“怎麽說?”
“屍體按照遊騎兵往年以來的規矩處理,將焚化後的一切都散入風中吧。
無論是遊騎兵還是狼騎兵,他們本就是風中的來客,就在生命的最後,重新融入風中,這也挺好的。”
“嗯,相關的能夠保留下來的遺物,按照老規矩,送回到他們各自親屬的家中,然後就是……
清洗好的蘭開斯特的旗幟,帶過來了嗎?”
“給您帶過來了。”
“那就好。”
“還有一件事,領主大人,遊騎兵中死亡的其中一人的情況有一點特殊。”
“嗯?”
“那是一位名叫米德加的遊騎兵,他並不像是其他遊騎兵一樣,是蘭開斯特領的原住民。”
“我好像對這個人有點印象……”凱爾點了點頭說,“是那個當年跟隨著地母神教會的牧師們來到了蘭開斯特,家中有弟弟妹妹的那個米德加吧?”
凱爾忽然有些慶幸當初選擇了【博聞強記】詞條了。
冰冷的詞條在這一刻煥發了人文的關懷,一個看上去有點懶散,笑起來又有些狡猾的年輕人的模樣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是他。”老懷特輕聲的說。
一旁的芙蘭卡聞言一瞬間有些動容。
連帶著一旁沉默觀禮的獅心騎士和法蘭堡的職業者們都有些沉默。
“他現在是什麽情況?”
“弟弟妹妹前段時間加入了蘭開斯特的遊商隊伍,聽他們在遊商隊伍的領路人說,似乎是想要稍微減輕一下自家大哥的負擔。”
“然後呢?”
“他們在前往法蘭堡的沙漠中遭遇到了沙漠蛇人,昨天剛更新的死亡名錄上就有他們倆。”
“我沒記錯的話,他就隻有弟弟妹妹了吧。”
“嗯。”
“隻有弟弟妹妹嗎?”凱爾再次點了點頭說:“有他的相關遺物嗎?”
“有的。”
老懷特遞上來了一個筆記本。
凱爾拿到手中後掃了兩眼,看筆記本上麵記載著的時間,應該是從米德加剛剛來到了蘭開斯特後才開始寫的筆記。
老懷特的咒力籠罩在筆記上,小心翼翼的嗬護著這本筆記不受到外力損傷。
對於向來以侵蝕性強而著稱的咒力來說,想要辦到這一點非常不簡單。
尤其現在小鎮上還下著小雨,可那天空哭泣後落下的雨水,卻在這筆記上留不下一丁點的痕跡。
“懷特爺爺,辛苦你了。”
這筆記本上記敘的東西,多是一些青年對於一位風華正茂的女孩的好感與期待。
寫出來的內容辭藻並不華麗,但是充斥著濃濃的歡喜。
就光是看上幾眼,就可以想象到一個場景。
一個青年在黑夜之中小心的寫著筆記,闡述著自己炙熱的情感,然後又隨著筆記本合上後,將自己的心思深藏起來,藏到一個心的角落中。
“交給那位女孩,然後告訴她,逝者已矣,生者當繼續前進。”
“明白。”
小鎮上的雨剛停了沒多久又下大了起來,好像在這一刻世界都安靜了下來,隻能聽見雨水淅瀝瀝的落下的聲音。
小鎮上的居民也來了一些人,或許是因為現場有太多的職業者,這些平民們隔著遠遠的,一時間有些不敢靠近過來。
凱爾沒有多說什麽,老巴裏那邊第一個被投入焚化爐中的遊騎兵已經化作了塵埃,留給凱爾處理狼騎兵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抬起手,手中一根根魔力絲線暴射出去,就像是蛛網一般,瞬間連接在了那些暴食史萊姆用自己身體緊緊保護起來的那些殘缺的狼騎兵屍骸上。
就像是時光倒流一般,那些在激戰中因為遭到太多野蠻人的圍攻,已經看不出自己原本樣貌的狼騎兵們,重新被拚接成了一個接近完整的屍體。
忽然那群聚攏在一起的小鎮居民裏傳來了一陣驚呼聲。
此時凱爾憑借著魔力絲線對於人體結構的掌握,以最快速度縫合好了最後的狼騎兵後,再次用水係魔法將他們的身體清洗乾淨,這才多打量了一下居民的方向。
隻見到一名還算是年輕的女性,右手牽著一名小小的女孩,小心翼翼的來到了眾人麵前。
她踮起腳來探頭探腦,安靜而又好奇的看向了遊騎兵和狼騎兵身影遮擋住的內側,似乎想要了解一下裏邊的情況。
“我可以進去送送他們嗎?”
那名母親小聲的說:“野蠻人過來的時候,我在蘭開斯特沼澤邊緣采藥,有遊騎兵幫我把他們引開了,我剛剛看了一下,好像沒找到他。”
凱爾並不排斥自己手下做出的善舉被人知曉的事情,或者說,他巴不得遊騎兵和狼騎兵以及未來一切他手下可能存在的士兵們做出的善舉,會被人知曉。
至少,凱爾希望這些屬下能夠以另一種方式被所有人記住。
“讓她們過去吧,傷口什麽的,大部分能夠處理好的都已經處理好了,剩下的那一小部分……
女士,您的孩子還小,這樣的東西還是不要讓她這麽小就看到了為好。”
那名母親點了點頭,說:“等一下我會捂住她的眼睛的。”
說完,她拉著自己的女兒,沿著這群人高馬大的職業者們讓開的路徑走了過去,粗略的掃了一眼,很快就確定了那個人的所在。
她走了過去,在那具沉睡過去的身體的胸膛上放了一朵花。
然後她抱起了自己的女兒,讓她放下了第二朵。
或許是因為那名女人的行為,周邊的鎮民們都開始上前去試圖獻上一朵花。
凱爾思索了一下,覺得這群鎮民們並沒有包含什麽惡意,乾脆就讓所有人側過身來,讓這群鎮子上的居民能夠上前去送花。
芙蘭卡輕聲的說:“你們領地上的居民,對於遊騎兵和狼騎兵們好像很友好啊?”
“和我實施的策略也有一定關係吧……
這座資源型小鎮一開始並沒有這麽大,是遊騎兵和狼騎兵們一同與小鎮上的居民們一起,花費了不少時間才建立起來的。”
芙蘭卡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沒過多久,凱爾就主動終止了和芙蘭卡的談話,起身走向了送完花後久久徘徊在周圍沒有離去的人員們。
遊騎兵和狼騎兵的人站在周邊沒有說話,凱爾拍了拍手,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後,這才壓了壓有點發抖的聲音,嚴肅的說:
“時間不早了,還請其他居民有序離開周邊,我們需要進行最後的入葬儀式了。”
居民們沒有攔在眾人麵前,而是重新有序的退回到了外圈。
一個接一個的犧牲者們被送到了焚化爐之中,伴隨著一批又一批的犧牲者在其中化作飛灰,一場意外忽然發生了。
隻見一名已經失去了共生者的暴食史萊姆忽然掙脫開了其他人的束縛,瞬間跳入到了那焚化爐中。
恐怖的高溫灼燒著它的身體,明明正常的暴食史萊姆是不具備發聲器官一說的,但是在這一刻,它還是發出了一陣普通人都能夠聽出來的痛苦的哀鳴聲中。
暴食史萊姆就這樣在放棄了反抗的情況下,直接和自己的宿主一同燃燒殆儘為止。
從這一頭暴食史萊姆們開始,那些一直以來似乎都沒有太多反抗念頭的暴食史萊姆們接二連三的跳入到了那個烘爐之中。
眾人瞪大了眼睛,而作為暴食史萊姆女王的艾斯特也發出了一陣痛苦的哀鳴。
最終當一切都煙消雲散的時候,老巴裏抖著聲音道:
“諸位,請大家為這些奮戰在第一線的我們最勇敢的戰士做出的義舉,鞠躬致謝。”
這是凱爾在徹底接管了蘭開斯特以後,麾下所有的武裝力量在保護領地的過程中出現犧牲後,他要求各大騎士一定要對麾下的職業者們說出的那句話。
隨後全體在場人員默哀致敬,向這群勇敢戰鬥,一直到走向死亡的守護者們鞠躬表示感謝。
不管未來會有多少人死在戰場上,又會參加過多少次的下葬儀式中,凱爾都不希望自己麾下的騎士,在這方麵有任何省略禮儀的地方——
這並不是什麽麻煩的命令,這是所有統領對於與自己共同奮戰的戰友們,發自內心的尊重和感激。
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領地上其他人的生命。
後來者們也將繼承前人的意誌,將他們的決心帶到未來。
現場的人一陣沉默,向著焚化爐的方向作了最後的告別。
凱爾一揮手,在魔法的作用下,一塊巨大而又穩健的石碑出現在了地麵上。
然後再一揮手,全戰之手就將從犧牲者身上取下的證明個人身份的貼牌給釘死在了那石碑之上。
最後一位被送入焚化爐中的犧牲者終於也迎來了屬於自己的終末。
一直有些麻木的遊騎兵和狼騎兵們,一直堅持到現在,終於有人忍不住哭了出來。
外圈的鎮民們似乎也被現場的氛圍感染,稍稍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