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居高臨下壓製著另一個人的人這一段不像之前那麽穩。
不穩,並且隱隱有被帶進楚明原的節奏裏的趨勢。演員一旦被帶節奏就容易亂,這樣下去不太妙。
她略微皺眉。一邊的助理不太懂,但看到她皺眉,也能意識到事情似乎不太對。
她們在看,剛好站一邊的導演也在看,眼尾紋路深刻,一雙眼睛隔著鏡片看過去,沒皺眉也沒其他表示,隻低聲說:“他在找感覺。”
這邊離收音麥有一段距離,說話隻要小聲些,不會被輕易收進麥裏,可以放心說。
經紀人:“找感覺?”
隻小聲交談間,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他們眼看著居高臨下的人笑了下。
笑,但沒有絲毫的笑意,也並不是為了表達任何情緒,這隻是一個單純的唇角上揚的動作,無喜無悲,像是連基本的人應當擁有的情緒也失去了。
他說:“有何不可。”
依舊是那沙啞古怪的,不太成調的聲音。
他像是跟這漫天雨霧徹底融合,無處歸依,四處飄散。
——接上了。
感覺也找到了。
最能清楚感覺到的對戲的演員本人。在鏡頭沒有照到的地方,楚明原躺在地麵上,一側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動,視線對上被灰黑麻布遮住的眼。
沒有絲毫停頓,他握緊彎刀刀柄,手肘往上一支,仗著人看不到的缺陷,借助一側竹節翻過身。
高下逆轉,刀客處在高位,發梢滴著水,手上彎刀往下一橫,隔著一段距離橫在了身下人脖頸之上,道:“我得活,賊子也得活著到官府。”
瞎子躺在落葉之上,白發披散開,原本在手上的破布劍也被人往邊上一支,滑到了能夠夠到的範圍之外。
手上空無一物,他四下摸著,摸到了掩藏在竹葉之下的之前山人砍伐竹林時留下的錐狀的碎竹條,抓住,反手握緊,迅速舉過頭頂,向上猛刺。
他一動,竹尖對上刀客喉嚨,刀客原本隔著一段距離的彎刀也霎時間抵上他喉嚨。
刀刃帶寒光,他隻要再向上夠一點,鋒銳刀刃就會劃破皮肉。
但隻要再向上夠一點,竹尖就能突破刀客下頷。
沒有僵持,也沒有多少猶豫的時間,瞎子直接無視了橫在自己脖頸上的彎刀,抬起頭,繼續沒有完成的動作。
在世間飄蕩了太久,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還是個人,一個活生生,被劃破喉嚨就會死的活人,對死生的界限已經模糊。
沒料到他會陡然上前,刀口隱隱有血痕冒出,刀客反應迅速,仰頭躲開刺來的竹刺。
竹刺堪堪擦著皮膚而過的同時他握著刀柄的手一翻,彎刀瞬間一轉,變成刀背抵上人脖頸,另一隻手反手奪過竹刺扔在一邊,在人重新落回地麵時一個手刀擊上後脖頸。
瞎子終於不再動彈。白發蜿蜒垂下,裹挾著竹葉落在地麵上。
周圍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雨打竹葉的聲音。
楚明原收起刀,低頭,看到不斷從上落下的雨滴落在人纏在眼上的臟汙麻布上,暈染出深色痕跡。落在麻布之外的雨滴沒能停留住,順著臉側下滑,最終沒入蒼白脖頸的後的白發裏。
“……”
雨聲裏傳來導演洪亮的一聲“卡”。
周圍瞬間忙碌起來,但鏡頭中心,貼近地麵的兩個人都沒動。
“……”
在安靜無聲裏,最後是瞎子陳率先出聲道:“朋友,咱能先站起來不?”
他又道:“沒有催你的意思,隻是這地上怪冷的。”
這個人那厚重的刀還橫他身上,怪沉的,沉得他有點起來不能。
他一出聲,之前營造的氣氛瞬間消失。
楚明原反應過來,把刀收了,說了聲抱歉,順帶著朝坐地上的人伸出手。
陳一白眼睛上的帶子還沒摘,這裏光暗,除了一團模糊的黑,其餘什麽也看不到,徑直忽略了伸到身前的手,自己撐著老腰站起來。
楚明原低頭看去,這才意識到這個人剛才一直是在近乎完全黑暗的情況下和他對戲。
一條結束,造型師和助理迅速上前,及時幫人解下布條順帶撐過傘。
重獲光明,陳一白接過助理遞來的毛巾,整張臉直接埋毛巾裏埋了個舒服。
臉上濕濕黏黏的感覺消失,他呼出一口氣,從毛巾裏重新抬起頭來後一笑,道了聲謝。
毛巾除了用作埋臉外還能搭頭上,把白白軟軟毛巾往頭上一搭,忙碌了半天的陳師傅跟著自己的助理往篷子走,腳剛抬起,終於想起自己還沒和好同事禮貌性打招呼,於是又一回頭。
他的同事已經被助理圍住,一堆人站那,看著還挺忙碌。到嘴邊的話又收回,貼心的陳一白於是選擇不打擾。正轉回頭,那被圍住的同事卻看過來,率先說了聲“辛苦”。
對方已經開口打招呼,陳白於是笑著回了聲,一揮手,轉身和助理繼續往回走,還抓緊時間邊走邊嘮。
“……好嗎,那就好。”
“下腰的時候我已經以為我要交代在那了,好在有個竹子讓我撐一下。”
聲音跟著人影逐漸飄遠,最後被雨聲掩蓋。
楚明原收回視線,接過助理遞來的水。
最艱難的一場戲意外地一次過,一大早就是開門紅,導演高興,工作人員效率也高,加緊進入下一場戲。
第一場戲結束,在這裏的之後的每一場戲都有他參與,但十分輕鬆,重任落在了男主身上,他隻需要裝成一個屍體一樣被男主搬來搬去就好。
從某種層麵上來說男主體力還挺好,搬屍體搬半天看著還活蹦亂跳。
今天上午的戲過得快,收工得比計劃的時間早不少,聽到導演的最後一聲“卡”,一直一動不動當屍體的人終於動彈了一下。
下班時間到,連屍體也可以恢複鮮活,撐著老腰都要在第一時間回到車上躺下。
早上怎麽來,回去的時候就怎麽回去,唯一的差別是回程的時候車上開了暖氣,照顧到了剛淋了一上午的雨的人。
收了傘,一上車就感受到迎麵撲來的溫暖熱氣,撐著接近廢掉的老腰的人眼睛都吹得略微眯起。
經紀人和助理走在後麵,在車門口脫下雨衣後上車。雨衣質量很好,她們身上乾爽,隻有褲腳和額頭邊上的碎發有點略微的濕意,拿毛巾擦擦就恢複原樣。
經紀人上車,讓他先把頭發紮上,說:“上午淋了雨,今天下午休息,你頭發是濕的,先紮起來,再換下衣服,不要感冒。”
頭發最後是助理小孟幫忙紮的,她跟搞皮筋批發一樣,包裏一堆皮筋,隨用隨拿。
白發紮起,司機打了聲招呼,緩慢踩下油門,啟動車輛。
路邊景象往後退去,紮好頭發,陳白又把身上襤褸外袍脫下。
這衣服好脫,脫下後裏邊還有單衣,姑且算是乾的,可以直接在外邊加外套。
黑色寬大外套上身,襤褸乞丐變白毛酷哥。經紀人看了兩眼,說:“你朋友這衣服挺適合。”
還怪實用,成了降溫以來出鏡率最高的衣服之一。
以及其餘出現率高的也是他朋友的衣服。
陳一白笑了聲,左轉一下右轉一下,說:“酷吧。”
他這左右轉這兩下把原本挽起的衣袖轉滑下,於是又低頭猛猛挽袖子,不知道抽到了哪裏,牽扯到老腰,跟著又倒吸一口涼氣。
兩個助理轉過頭,選擇避開這個問題。
……隻能說這個人在開口說話前看著挺酷。
經紀人:“……”
經紀人後悔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
她呼氣吸氣轉換情緒,直接跳過這個話題,說:“今天第一場結束的時候,導演誇你說有天賦,悟性挺好。”
挽袖子的人略微抬起頭,應了聲,之後又低下頭卷另一個也滑下的袖子。
他的態度多少顯得有些平淡,經紀人有些奇怪,問他難道是不喜歡被誇。
陳一白於是再次抬頭,說:“那倒不是。”
隻是到目前為止遇到四個導演,四個導演都誇說有天賦。一人一句跟集郵一樣,他已經完全了解,認識到這是業內導演統一話術。
“……”
總覺得不太對但又一時間找不到話反駁這集郵的說法,經紀人陷入沉思,之後又掙紮了一下,說:“這個導演不常誇人的。”
陳一白配合一點頭,順帶轉過頭找助理劉哥要回了自己手機。
他頭一轉經紀人就知道他要乾什麽,瞬間從沉思裏拔出來,眼睛一抽,說:“又去找你朋友聊天。”
是個陳述句,並且也確實是事實。
朋友腦熟練打開微信,在點開置頂聯係人前,手機懸浮框彈了個消息。
像是個好友申請,他沒看仔細,在腦子反應過來前已經習慣性一滑,把消息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