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山上修行的練氣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純粹武夫,當拳頭真正落在這些神仙頭上的時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壯漢大踏步向前,從儒衫家主身邊走出,隨口道:勸你們最好讓開。
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步向前,船板聲響沉悶,外人看來聲勢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氣力罷了。
撼山譜拳法的走樁總計六步,大小錯開,陳平安在死死記住十八停後,自己嘗試著去一停一步。
陳平安一旦跟自己較勁起來,那真是無藥可救的。
就像當初隻因為寧姚姑娘的一句話,陳平安就決定要練拳一百萬次,在那之後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為三境武人的黑衣漢子,雖然看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貧寒少年,走著有模有樣的拳樁,有些驚訝,可仍是沒有半點小心戒備,反而還有些慶幸,畢竟如果隻是殺了毛驢之後欺負幾個孩子,他的臉麵都不知道往哪裡擱放了,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擔任家族扈從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樁迅猛走完,陳平安最後一步轟然發力,腳底船板吱呀作響,整個人已經如一枝箭矢瞬間來到黑衣漢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漢子,竟是隻能在倉促之間猛提一口氣,雙臂護住胸前。
手臂傳來一陣鐵錘重砸的劇痛,整個人被一撞之下,隻得踉蹌後退,剛剛好不容易止住後退頹勢,正要讓近乎麻痹的雙手迅速舒展些許,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躍起,以膝蓋撞在了中門微開的漢子胸口。
這一下漢子當真是受傷不輕,砰然一聲倒飛出去。
當鮮血湧至漢子的喉嚨,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神反而比之前掉以輕心的自己,更加清澈,到底是實打實的三境武人,就想著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勢,多半是強弩之末了,隻要等到自己借著這股衝勁在遠處摔落,應該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敵。
但是那位草鞋少年,如一陣江山的清風。
身形速度不減反加,已經來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漢子身側,對著後者腦袋的就是一拳掄下。
砰!
黑衣漢子的身軀被直直打落地麵,由於下墜勢頭過於巨大,甚至還在船板上微微反彈了一次。
嘔出一大口鮮血後,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這麼徹底昏厥過去。
不幸中的萬幸,當看到他暈死過去後,少年幾乎要踩在他麵門上的那隻草鞋,驟然停止,收了回去。
一切不過是眨眼功夫。
中年男人來不及轉身,隻是保持那個扭頭的姿勢,一臉讀書人掉進糞坑裡的表情。
婦人臉色雪白,懷中的孩子張大嘴巴。
一行仆從丫鬟更是沒回過神。
陳平安瞥了眼腳邊的黑衣漢子,確定沒有出手偷襲的可能性後,看了眼儒衫男人後,最後視線停留在婦人身上,緩緩開口道:現在道理是不是講得通了
嚇破了膽的婦人,突然對中年男人尖聲道:馬敬複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你堂堂大驪清流官員,難道也要當廢物!快點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男人轉身,伸手指向草鞋少年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這條繡花江儘頭的宛平縣令!此時正是在赴任途中……
陳平安根本不去看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婦人。
婦人那句有爹生沒娘養,還有那句要擄走李寶瓶給她家當丫鬟。
陳平安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不是不記仇的人,有些彆人傷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陳平安熬一熬,也就忍過去了,可有些必須要報仇的仇,隻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經笑問過,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再次如清風一衝向前,一腳踹得那婦人連同懷中孩子一起踉蹌摔倒。
隻是比起那個黑衣漢子,驚嚇多過疼痛。
陳平安冷冷瞥了眼那個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罵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連婦孺也不放過匪人豎子!喪心病狂!
陳平安走向男人,說道:隻要是個人,到了懂事的歲數,就要講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儒衫男人步步後退,始終伸手指著少年,顫聲威脅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讓你吃一輩子牢獄飯!
就在此時,二樓有人沉聲道:小家夥,這就有些過分了啊,教訓過那名武人扈從就差不多了,還不快快收手,如果繼續不依不饒,靠著一點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雖然不是官場中人,可要攔下你,幫助那位縣令大人將你抓捕歸案,還真不難。
陳平安聞聲轉頭望去,一位青色長衫老者站在二樓船頭,身旁站著一位佩劍的白袍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自稱縣令大人的男人說道:跟我們道歉。
男人眼見有人仗義執言之後,無形中膽氣大壯,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縣轄境,本官要讓你這個匪徒,見識一下我們大驪的律法!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道歉!
儒衫男人有些畏縮,望向二樓那邊,高喊道:還望老先生見義勇為,在下定會銘感五內!
老人對此麵無表情,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後勸你一句,停步,收手!
陳平安對船頭那邊的林守一眼神示意,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轉身問道:先前老前輩在做什麼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觀,當然了,若是那位縣令大人真敢強奪民女,老夫肯定也會出手阻攔。
陳平安又問道:那他們殺我們的驢子呢你會不會攔著
老人啞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會出手攔阻,一頭驢子而已。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猶豫,道理嘛,大概還是在你們這邊吧,但是小家夥,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陳平安最後說道:要他們道歉,就是為所欲為了老先生,那咱們的道理還是不太一樣。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還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過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陳平安點了點頭,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隻手指向那個已經睜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對吧
林守心領神會,一嘴唇微動。
老人早已怒意滿胸,隻是臉上依然笑意如常,點頭道:怎麼,不服
老人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扈從劍客,白鯨,那個小家夥,好像覺得自己拳頭,比你的靈虛劍更能講道理啊。
白袍劍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輕蔑譏諷。
就在此時,異象突起。
還不等船上內行咀嚼出靈虛劍三字的分量,仿佛劍仙出世的白袍劍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從二樓船頭橫飛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終一頭狠狠撞進繡花江,濺起巨大的水花,然後過了很久,也沒能浮出水麵,生死不知。
那名儒衫男子嚇得肝膽欲裂,望向已經在樓梯那邊登樓的少年,趕緊亡羊補牢,對不起,我錯了!是本官錯了!
陳平安來到老人身邊,二樓船頭隻剩下一個臉龐抽搐的老人。
看到少年的身形後,老人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先生,你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照理說懂得應該比我多很多,你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嗎
老人正要說話,好似一條大白魚跳出繡花江,原來是白袍劍客被拋回了大船二樓。
老人彎下腰,欲言又止。
少年已經下樓離去。
儒衫男人讓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草鞋少年走過的時候,人人賠禮道歉。
陳平安對著那個男人說道:可以了。不過我知道你其實心裡恨不得殺光我們。
儒衫男人膝蓋一軟,恨不得給這個少年跪下來。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們。
回到船頭原位坐著。
李寶瓶伸出大拇指。
林守一依舊背靠船欄內壁,臉色平靜。
李槐滿心愧疚,死死攥緊白色毛驢的韁繩,生怕再給陳平安招惹麻煩。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輕聲道:以後我練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彆偷懶。
林守一笑著點頭,不用你說。
李槐小聲道:對不起,陳平安。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你該說的對不起早就說了。如果是因為惹了後邊的那些麻煩,才跟我說不起,不用。隻要你沒錯,就彆認錯,跟誰都是這樣。我們今後去大隋的路上,還是像今天這樣,不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了,絕對彆怕麻煩!做不做得到,李槐
李槐一下子熱淚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
李槐很快破涕為笑,陳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的,要不然以後我也喊你小師叔吧。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拚命也打不過的對手,那就趕緊認錯認慫,不丟人。活著比什麼都要緊。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小書箱,氣呼呼道:小師叔,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覺得可以行。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聽未來小師叔的。
繡花江水底,如魚遊蕩在水中的一尊陰神,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