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群沒人把左子良說的“不要回複收到”當回事,一個勁地回複“收到”;但是普遍都很把王子虛當回事,很多人都艾特了“小王子倒拔猴麵包樹”,發兩個“大佬跪拜”的表情包,或者直接寄予問候。王子虛一直盯著聊天群,所有艾特他的人,他都沒有回複。不是他高傲,他不知道該怎回複。在他過往30年的人生經驗,加起來都沒有今天一天被艾特的次數多。對於群的人叫他“大佬”,他感覺汗流浹背,衣服似乎變成了仙人掌皮做的,隱隱有芒刺在背。妻子回家了,在門廳脫鞋,看到他捧著手機坐在電腦前發呆,走過來問:“怎了?今天不寫嗎?”王子虛一驚,下意識說:“不寫。”妻子露出笑容,用手指將頭發勾到耳後,說:“休息一天嗎?我還在備孕呢。”王子虛低頭看了一眼,妻子腿上還穿著黑色絲襪,腳上穿著絨毛拖鞋,回過神來,連忙說:“寫,今天還寫,剛才在發呆。”妻子用潮濕的唇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沒有靈感是吧?沒事,偶爾放空一天也沒什,沒有靈感很正常的。”王子虛空洞地點了點頭,妻子又說:“對了,我今天也見到個作家,稅務局的林峰,聽說很有名,經常在雜誌上發表文章。我還跟他提到你了。”王子虛一驚,說:“你說什了?”妻子問:“你知道林峰?”王子虛說:“聽說過。”王子虛又問:“你怎見到他了?他說什了?”妻子說:“哦,他來我店買花,說他是搞文學的。這正經作家是不一樣,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我學都學不來。我說我老公也是搞文學的,也經常在雜誌上發表文章。他就問是在哪個雜誌,我說我不知道,回來問問你。”妻子過來抱住他的手,說:“老公你在哪個雜誌發文章啊?”聽到這個問題,王子虛冷汗直流,不敢說話,心頭有關講課、林峰、弗洛伊德等幾個概念胡亂盤旋,一時說不出話來。妻子用胳膊杵了杵他:“嗯?我問你話呢,你主要登的是哪個雜誌啊?”王子虛怔了半天,最後開口說:“不好說。”妻子說:“這有什不好說的?說起來,你好像從來都沒告訴過我你登的是哪個雜誌,王子虛,你是不是有什事瞞著我啊?”妻子雖然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但是妻子很了解他的行為模式。王子虛背後感覺被冷汗浸透了,好半天才迎著妻子的目光開口道:“你不明白,文人之間,有時候藏一點東西還會好一點,坦白太多……反而不好。”妻子歪著頭:“為什呢?是什不好?”“文人相輕,知道吧。”王子虛硬著頭皮說,“有時候你剛有點起色,別人嫉妒你,背後跟你使絆子,你摔下來都不知道怎摔的。”妻子大惑:“不就是寫個文章嗎?至於嗎?我看林峰不像是這種人啊?”王子虛說:“你怎知道他是哪種人?你今天也不過就隻跟他見了一麵,你怎知道他背後怎樣?”妻子說:“王子虛,你別把人想得太壞了,人家是正兒八經寫了很多年的作家,能不能看得上你還是一說呢,更何況我不是為你好嗎?你多跟人家交流交流,說不定能多條路呢?”王子虛想要生氣,但是生不起來。他對於妻子高看別人看輕自己雖然不悅,但可惜的是她說的是對的。他這個在文曖上幫人調情的人,麵對真正的作家,還真抬不起頭來。妻子說著說著,委屈起來,眼有了點淚水,說:“你老是這樣,從來也不想著多交朋友,總是埋著頭一個人吭哧吭哧寫,沒人知道你有什用啊?你就是太傲慢,我幫你牽線,去跟林峰聊聊多好啊?為什老是放不下你那點麵子呢?”王子虛漲紅了臉說:“我哪是放不下麵子了?我埋著頭寫作怎了?寫作本來就是孤獨的奮鬥,我能依靠的隻有自己,去交朋友有用嗎?寫得好就是寫得好,寫得不好,找一萬個人來誇你也沒用,德不配位,遲早要摔下來……你別說了,你不懂文學。”妻子說:“是!我不懂!就你懂!你太懂了!懂得寫了幾年,連文章發表在什地方都不敢講!你可太有骨氣了!王子虛,你就接著傲吧!”說完妻子摔門去了。王子虛坐下來大口喘著氣,好半天才平複下來心情,拿起手機一看,左子良那邊已經給他發了十幾條未讀消息了。已經到了約好的講課的時間,左子良把大群都禁言了,現在群鴉雀無聲,但是剛才王子虛在吵架,人還沒有到位,左子良在群說了兩次請大家稍等。他連忙打開電腦,開始回複左子良的消息:【剛才有點事兒,稍微晚了點。抱歉。】左子良說:【沒事,要是你沒時間,我們改時間再講也沒關係。】王子虛說:【不用,我這邊事情已經忙完了。】敲完這行字,他跑到臥室推了推門,發現妻子把門鎖了。每次吵架她都這樣,今晚他隻能睡沙發。不過從好處想,他等會兒講課倒不用特意瞞著她了。除了上廁所,她今天不會出來的。左子良說:【那你準備好了就開始吧。】王子虛深吸一口氣,打開了群聊。最開始麵對著一片空白的屏幕,他有點不知道該講什,發呆好久,才開始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隨即,他的表達欲就好像大壩打開了一道口子,洪水傾瀉而出。他開始講他對於文學的理解,講他是怎看待創作的。講他怎將傳統文學融入腳本。逐漸的,剛才跟妻子的爭吵被他拋到腦後。他講他創建腳本時,想象力是怎運行的。實際上他整個腳本都是靠想象力創作的,然後再用故事構建的基本理論為這個腳本打好基礎、搭好框架。首先,他會設定一個主要矛盾衝突,這個矛盾指的不是男女主角鬨矛盾,而是哲學上的矛盾,比如愛與性、自由與道德、貧窮與富有,他會選擇一個作為該腳本的“母題”,隨後圍繞這個母題展開想象。一個無法輕易化解的矛盾衝突,能給故事提供源源不斷的張力。在他寫“職場同事出軌”那個腳本時,就給男女主角設計了“愛與性”的母題衝突,有性無愛的情人和有愛無性的原配,男主角始終沉浸在自我掙紮中。當然這些內容都不是直接描述的,這隻是整個腳本的背景,是隱藏在海麵下的冰山,所有的情節都藏在語言。他在腳本中書寫的角色,都有自己的角色以及人物弧光,會將自己的身世和對世界的理解,用草蛇灰線、霧看花地用對話細節表現出來。同時,不僅要搭建“自身”這個形象,他還會有意地在對話中勾勒聊天對方的形象線條。女人是一種水做的動物,所謂水,就是她可以變成任何模樣,至於最終變成怎樣,是可以去操控引導的。他會在腳本中刻意去引導,去操控談話的對方,讓對方逐漸放下心防,接受擺布。當然,基調必須是美好且光明的。他認為,再過放縱的表麵,也需要正向的基底來定調,因為他覺得人類本質上,還是一種積極性大過消極性的動物。總而言之,最後的結果,就是聊天的雙方,都會在結束時,朦朧地觸碰到虛擬的對方,達到心靈上的共振,而女方眼中的語療員,依舊沉穩且堅定,就像一座浮在水麵上的冰山,她們還會沉湎於這段緣分而意猶未儘。這些想法,是他在學習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時領悟的。冰山永遠隻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麵上,大部分都隱藏在水下,體現在創作中,便是更少即更多,通過留白來暗示讀者比直接寫出來更有震撼力。所以,如果真的要感謝一個人,他覺得,應該感謝海明威,真正的硬漢,以及天才的作家。王子虛講課時,燒烤攤上的宵夜還在繼續著,黃達圍觀得十分認真,他一直啃著手指,反複著王子虛的每一句話,腦電波像在高速路上奔馳。講課結束,即將進入問答環節。他的腦神經才稍微放鬆一點,環顧左右問道:“你們有什感想?”同事用一個問題回答了他的問題:“老板是不是請了個茅盾文學獎的得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