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發現,原來他們所處地方的天花板是如此的低矮,而且成弧形——以至於連矮胖的威廉都無法完全直起腰;落滿灰塵的蜘蛛網結在擺放蠟燭的燭台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味道。
“我們這是在哪,船上嗎?”咽下一大口食物,林登問道。
“是的,一艘濁浪河專用的‘殼船’,我和哈蒙妮在一個小河灣裏發現的廢棄的,用了點小魔法讓它勉強能用。”
林登知道殼船是什麽,那是一種通行於濁浪河上,用棗核型外殼抵擋風浪與沙塵的小船,“我們離開大河地了?”
“算是吧,順流而下漂了一天多了,至少離我們遇襲的沙灘有了不短的距離,應該暫時安全了。”
林登聞言輕輕閉了閉眼睛,然後有些顫抖地開口了:“還有……還有誰逃出來了,我們同年級的?教授和老師還有誰?”
“……”威廉·阿克圖勒斯沒有立刻說話,但他的圓圓臉上的表情已經預示了他要說的話。
“……這麽慘烈?”
“真的……應該還是有一些人從其他方向逃脫了……但至少我們這個方向,沒有看到。”威廉的聲音越來越低,很明顯對自己的話語沒什麽底氣。
“斯邁爾教授,斯拉金雅長老,‘風之眼’前輩,他們都是那麽強大那麽優秀的巫師和騎士,也……也沒能?”林登還是那一臉混雜著難以置信和哀傷的神情。
威廉緩緩搖了搖頭,“斯拉金雅長老和麥吉長老我不清楚,但斯邁爾教授我和哈蒙妮都看到了,那場爆炸就是他……”他低下頭,望著腳尖。
林登也沉默著偏開頭,竭力忍住回想那位受所有人尊敬的老教授的衝動,也不敢、不忍繼續問其他三人都相熟的同學的情況,他知道他們很多都在前幾批疏散的時候和低年級同學提前離開了,和三人一起誌願留到最後的人少之又少。
他轉向那張兩人並列就顯得十分擁擠的窄床,隻見摘了眼鏡的哈蒙妮正側躺在低矮窄床的另一側,身體微微起伏,已經再次陷入了睡夢。
“她太累了,之前我休息的時候全程在照看你。”威廉見狀小聲地解釋了一句。
他接著又說道:“真的,我還沒見過你躺著的時候這麽不安分,一直在叫喚、呻吟,還在喊疼……”
林登知道威廉沒有責怪的意思,但打攪了同伴的休息,自己倒有些過意不去了,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尖,不知道怎麽開口。
“……我打賭,你之前和那些騎士搏鬥、受傷的時候都沒喊過疼。”威廉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著,這讓林登的臉更加燒紅了起來。
“……我差點沒能活著出來,要不是你們……你也知道的,我平時有點……有點神經粗大……”林登垂著頭,聲音很低。
“那可不!當初三年級分院的時候,警戒之塔和真知之塔都搶著要你呢,你本來就很有做戰鬥巫的天賦……我就慘,隻能在高廷和惱人的小動物打交道。”威廉繼續嘴角帶笑地回憶著,似乎在死裏逃生,熬過最初難言的沉默後,兩人都變得很是有些囉嗦。
“河邊上有反魔法力場,你們……你們是怎麽做到的?”又沉默了一會,林登還是提出了心中盤桓已久的疑惑。
“……多虧了‘查理’。”威廉抿了抿嘴,想做出個微笑的表情,但還有些顫抖的嘴角出賣了他的後怕。他抬手撩開短鬥篷,露出一個挎在身上、滿是網眼的黑色小兜籠,有弧度的籠底上正趴著一隻巴掌大小,刺蝟模樣的沙黃色小生物,根根泛著金屬色光澤的長刺向後倒伏著,正在有規律地起伏,顯然,此時的它睡得很香甜。
“聖血教廷的騎士不是把我們堵在了離河岸有一段距離的沙灘上嗎?他們布置的反魔法力場阻擋了好多批在我們之前嚐試逃跑的人,所以我和哈蒙妮沒敢直接進去,但是我後來想到,我們在反魔法力場裏失去了施法能力,但力場阻止不了把法術當天賦的神奇生物啊!我正好幫我導師帶了幾隻,而且哈蒙妮說濁浪河以前有‘星屑金’出產……所以你懂的。”威廉把鬥篷放下,攤了攤手。
“所以你就把查理放了出來,讓它去找金子,然後就找到了從地下離開包圍圈的方法?”林登想到了什麽,臉上不由得也帶上了些微笑意,“這太聰明了!”他為同伴的“奇思妙想”感到高興。
“對,‘食金獸’天生對亮閃閃的金屬很感興趣,它的刺上還固化了‘化石成泥’,在沙灘上打個洞是很容易的,我們運氣很好,‘查理’還找到了濁浪河改道前的一條舊河道,讓我和哈蒙妮省去了很多維持通道的精力,可惜我們沒等到更多活下來的人……”
“至少你們拉上了我……我真的欠你和哈蒙妮一命了。”林登虛弱地擺擺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逃出來的時候有驚無險。”
“是啊,奧秘在上,有驚無險。”威廉連連點頭。
“對了,我們逃出來了,我們最終要去哪,你們想過沒?”林登換了個坐姿,閉目休息了一會,問道。
直到剛才,被蜂擁而至的各色信息搞得頭昏腦脹的林登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清楚三人正在往何處行去,他差點下意識地以為這艘船永遠不會靠岸,可以一直航行在濁浪河上,三人不會去到任何地方,隻會一直保持著劫後餘生的喜悅與虛脫。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在“和大部隊失散後”,他們三個勢單力薄的年輕巫師該何去何從,確實是一個很要緊,甚至是要命的問題,畢竟現在的巫師,可越來越成為一個時刻會招惹麻煩的身份。
當然了,在聖血教廷抹黑一般的宣傳之前,在與魔法和奧秘絕緣的普通人,也就是很多巫師口中的“低敏者”們看來,高高在上的巫師一直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們和學校的隊伍失散了,不知道還有誰活了下來,而且也都不知道該怎麽去尼夫蘭(neverland),所以我和哈蒙妮打算我們三個先一起回我家,原本想等你醒來征求你的意見來著,你不提我還差點忘了。”威廉撓了撓頭。
“我家就在濁浪河的下遊,在豐饒平原的邊緣,我們順流而下,一星期左右就能到那附近。”
“那裏還安全吧?”
“我們全家都是巫師,半個月前在學校的時候還用法陣通過信……應該,應該還安全吧?他們之前沒提到有啥不好的變化,畢竟離大陸中心很遠,地方偏僻。”威廉也有些不太確定。
他繼續說著:“我想著反正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裏,那就乾脆去個熟人多的地方……可哈蒙妮的低敏者家人早就和她斷了聯係,林登你,呃,我無意冒犯,沒有家人,那不就隻能回我家了……”
“倒也是……”林登隻能頷首,他聽著威廉這回家的主意,意識到自己的感覺著實有些怪異:在遇上麻煩後,我們這些失去了學校依靠的年輕巫師第一反應竟是跑回家找媽媽……
就像自己還是一個無助的孩童一般。
林登用力把這種讓人厭惡的感覺驅趕出腦海,他發現自己也沒有更好的想法,便隻能以沉默作為回應。
隻是,他默默地想著,躲並不是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即使躲到了世界的儘頭,聖血教廷和憤怒的人們還是會把“燒儘巫術”的火焰燃過來的。
林登抬起頭,讓眼睛浮上一層清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船殼,仿佛看到了燦爛的星光,晦暗的天穹。
“和以前上星相學課時看到的沒什麽兩樣,不是嗎?”他喃喃低語道,“可是現實,已經完全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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