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不喜歡太熱的天氣,那總是讓他有種錯覺,好像被打濕了漂亮毛發的狗狗。
好在雖然六月太陽正烈,但他們有自己的厲鬼姑奶奶,自帶降溫起風的效果,在炎炎夏日也保留了清爽快意。
——厲鬼,更適合偵探社寶寶體質的空調。
雖然京城在連日的高溫下逐漸變成火爐,但偵探社卻還保持著獨有的涼爽。
清風徐來,翠綠枝椏輕晃,斑駁樹影落在院落內。
祈行夜正閒適歪在商南明懷裏,還在壓低聲音,小聲和他抱怨起昨晚,恨不得直接把商南明踹到一樓客廳去睡沙發。
說著說著,就覺得咦?陽光怎麽沒了?
結果一抬頭——正對上柳堆煙陰森森看過來的目光。
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嚇得祈行夜“嗷!”一聲喊出來。
驚動得旁邊懶洋洋趴著的狼犬都豎起了兩隻大耳朵。
但在看清是柳堆煙後,狼犬又垂下了大尾巴,重新躺好。
打不過,根本打不過。
偵探社鎮宅吉祥物,還是交給它好大哥來吧。
“姑奶奶誒,你不知道這樣盯著別人看,會嚇死人的嗎。”
祈行夜無奈,驚嚇後軟軟倒在躺椅上,有一搭沒一搭搖著扇子。
嘴上抱怨著柳堆煙要嚇死他,結果肢體語言很誠懇,裝都懶得裝。
甚至還懶洋洋招了招手,囑咐道:“來,再恨我一點,這樣更涼快。”
柳堆煙冷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涼你個大頭鬼!去死吧祈行夜,死了最涼快。”
但到底還是在商南明看過來的一眼之下,不情願,但還是放下了手。
柳堆煙:不敢惹,根本不敢惹,商南明這尊煞神比鬼都可怕。
“祈行夜,你就沒覺得這次你回來丟了點什麽嗎?”
柳堆煙索性坐在祈行夜旁邊的藤椅上,一身淺綠色絲綢旗袍柔順垂到地麵,她瞪圓了眼睛惱怒看向祈行夜時,也依舊美得像一幅夏日芙蓉圖。
“丟了什麽?”
祈行夜摸索著下頷沉吟,冥思苦想半晌,疑惑問:“節操?”
柳堆煙:“…………”
“你怎麽不乾脆把你自己丟在外麵!”
她恨鐵不成鋼:“餘荼,是餘荼啊!你怎麽沒把我家餘荼帶回來?”
祈行夜一驚:“這麽快就已經變成你家的了嗎?”
柳堆煙飛速瞥了眼商南明,隨即向祈行夜陰惻惻冷笑:“別和我裝傻,祈行夜,你最清楚是怎麽回事了。”
“之前白翎羽找我哭了一晚上,我陪她數了一整晚星星沒合眼,這幾天她就沒放過過我,隻要在偵探社逮到我就找我哭——鬼都快熬不住了。”
柳堆煙一個窮凶極惡的地縛靈,都快要被白翎羽淚汪汪的狗狗眼看得長出良心了,被她信任期待的目光看得直發慌,恨不得立刻離家出走。
——小時候道士說我一百五十歲必有一劫桃花,原來如此!
就連這次來找祈行夜,柳堆煙都是看準了白翎羽不在家的時候,見縫插針的求助……咳,不是,商量。
她揚了揚下頷,指責道:“祈行夜你罪大惡極,罪不可赦,罪不容誅!要是餘荼回來,我會這麽擔心嗎?白翎羽會哭我一晚上嗎?以前那些道士來給我哭墳都沒這麽敬業。”
柳堆煙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那隻從來一點就炸的小炸藥,竟然還有這麽多眼淚。
但再這麽哭下去,柳堆煙覺得自己堂堂一隻厲鬼,都快要被白翎羽哭得複活了。
連玫瑰花園都不用澆花了,直接舉著一隻小翎羽牌噴壺,繞著花園走一圈就發洪水。
祈行夜一愣,隨即仰頭笑了起來:“白翎羽一直都去找你哭?”
怪不得這麽安寧。
他就說,這次餘荼出事,一向依賴餘荼的白翎羽竟然沒鬨事,簡直是奇跡。
原來是覺得在他麵前哭出來丟人,特意躲起來哭的啊。
“餘荼失蹤的事,一直都在我的待辦事項第一條上。”
祈行夜慵懶向柳堆煙比了比手勢,讓她放心,自己沒有忘:“不然你以為,左春鳴和雲翳清每天忙成那樣,調查官們都忙到沒時間跑偵探社,小荔枝都要時不時的去幫我跑腿送東西,忙成這樣是在乾什麽?難不成忙著玩嗎?”
“但是,找人也需要時間。”
他無奈攤手:“那可是餘荼。姑奶奶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她有多強了嗎?連她那樣的人物都能被裹挾失蹤,至今沒能回來……我們所在麵對的敵人,強大可見一斑。”
還有一點,祈行夜沒有向柳堆煙說的是——餘荼很有可能,根本已經不在現實世界了。
從試驗場回來,經過長達數日的休整和對汙染能量的消化後,祈行夜在逐漸恢複力量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餘荼的下落。
試驗場附近地區最近二十年來的動向,所有異常人士的靠近出入記錄,建設試驗場所需的儀器材料,汙染能量的輸入……
在最緊急的入侵事件被解決後,祈行夜也有了更多時間,可以細致的全麵排查試驗場的幕後主使,讓多年來一直隱身在試驗場後麵的真正主導者,慢慢浮出水麵。
雖然不論是調查局的情報,還是陸晴舟和秋白素,都直接或間接證明了試驗場成於尼爾·漢克之手,但祈行夜還是隱隱覺得,不對勁。
尼爾·漢克是個商人。
A國史上最成功的金融家之一。
但私人偵探的職業經驗告訴祈行夜,越是高位者,越不清楚要如何將計劃具體落實。
試驗場的設想或許來自尼爾·漢克,但想讓一個龐大而超越時代的計劃,從設計圖紙上真切落實在地,卻還需要諸多繁瑣而漫長的過程。
尼爾·漢克遠在A國,一定有人幫他在國內的小山村裏,具體實施他的計劃。
陸晴舟說,不是他。
那還有誰……?
祈行夜動用自己的人脈,不計代價的深入挖掘,大有要將試驗場查個底朝天的架勢。
有些相關人員本來還懷抱著僥幸心理,裝傻賣癡說自己不知道。
可當他們看到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左春鳴或雲翳清,認出他們的身份,得知想要挖掘此事的是祈行夜之後,大多數人還是乖乖將情報雙手奉上,並不打算惹怒祈行夜。
誰不知道祈行夜的名字?
不論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開祈行夜龐大堅實的人脈網絡。他想要的,總是會成為現實。
祈行夜在從左春鳴那裏得到匯報,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還有這種惡名時,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不知道像他這樣又乖又柔弱的人,怎麽會傳出那樣離譜的名聲。
不過他也不介意。
恐懼是最好的交際方式——不想吐露的秘密,也會因此而吐露。
最後,祈行夜輾轉得到了一個公司的名稱。
數年前,就是這家公司秘密建設了一號試驗場,然後又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所有人視野中,沒有人知道它的去向。
雖然公司已經消失,但雲翳清還是找到了當年一個小負責人。
真正淌涉過刀山血海的雇傭兵身上所帶著的煞氣,不是一個尋常的小小負責人能扛得住的。他被嚇得屁滾尿流,沒用雲翳清多浪費時間,就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全說了。
包括當時真正的項目負責人。
而順著這個名字,祈行夜一路追查,竟然……
最終找到了懸鏡集團。
祈行夜重重愣住。
同樣與懸鏡集團有關係的,還有另外兩處被尼爾·漢克設立在國內的試驗場。
它們雖然都是由不同的公司和人去建設的,但這些公司卻都有一個共同點。
——在完成試驗場項目後不久,就解散注銷,遣散了所有人員。
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名高級負責人,在公司消失的幾年後,重新出現在了懸鏡集團。
那些消失的公司,全部都是懸鏡集團下屬的子公司。
不僅如此,祈行夜還讓秦偉偉和嬴大洲幫忙,追查了當時多米諾骨牌般一同爆發的其他試驗場。
得出的結論,令眾人吃驚。
——所有試驗場的建設,最後都不約而同的指向懸鏡集團。
如同所有枝葉都有共同的根係。
而懸鏡集團,就是這所有試驗場的共同點。
拿到這份報告的祈行夜心情複雜,立刻找來了明荔枝。
他沒有一開始就將實情告知明荔枝,隻是問他:“以你對明鏡台的了解,他會毀滅世界嗎?”
明荔枝毫不猶豫點頭:“當然,這是我在三歲就認清的事實。”
“明先生是商人,但他和尋常商人所不同的是,他有信念。他所做的事情,不僅僅隻為了短期利益考慮。”
“當你了解明先生,你才會知道,最危險的不是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而正是那些心懷信念的人。”
商人逐利。
可信仰者,為自己而戰。
沒有人知道明鏡台究竟想要的是什麽,哪怕是明荔枝,也隻知道他的哥哥,想要的絕對不僅是世俗的金錢或聲名。
他與明鏡台在漫長的時間內相依為命,彼此依偎著取暖,在失去了父母保護後的危險叢林中小心翼翼,努力活下來。
沒有人比明荔枝更了解明鏡台。
懸鏡集團,僅僅隻是明鏡台實現目標的手段之一,金錢地位隻是附加贈品。
“那樣的哥哥……讓我感到害怕。”
明荔枝抿了抿唇,眼眶發紅:“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不知道能否信任他,不知道他的界限究竟在那裏,是否會為了實現他的目的而傷害我,或許哪一天睜眼,就會看到他提著刀站在我床頭。這樣的噩夢,糾纏了我足足三年。”
明荔枝在十二歲那年,不小心看到了明鏡台遺落在書房中的文件。
然後,他發現他的哥哥在與世界上最危險的一群人打交道,甚至明知道自己的項目落成後會有怎樣可怖的影響,依舊毫不在乎的簽署。
是為了利益。
但是為了更大的利益。
在那之前,明荔枝從未像那樣認識到,他的哥哥……不僅僅是他的哥哥,更是懸鏡集團掌權人,萬億身家的重要人物,舉重如輕,一語可定無數人生死。
他感受不到“哥哥”的溫度,可【明鏡台】的危險,卻越發清晰和沉重,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從那一天起,明荔枝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在明家大宅中像一抹抓不住的幽魂。
他開始學著隱藏自己,讓自己在無人發現的角落暗處,無聲無息的觀察著明鏡台,觀察著每一個往來明家的人。
明荔枝積攢了足夠多的信息,足夠讓他認清在明鏡台的冷靜理智之下,掩蓋著的究竟是怎樣的危險。
於是他果斷做出了決定——逃離明家。
不做明家控製下的木偶人,隻做明荔枝。
“如果老板你問我,明先生是否會毀滅世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如果問我,明先生是否明天就會對世界出手?”
明荔枝緩緩搖頭:“他不會。”
“明先生,有他自己的信念和判斷,他是我見過最耐心的人,”
“明明對母親的死亡始終耿耿於懷,但卻從未主動提起過,沒有人知道,就連明院長,都放棄了對害死母親的那場汙染事件的深入調查,但明先生卻追查到底,不放過任何一個間接傷害母親的人。”
明懸鏡。
明家光輝的起點,颯爽快意又善意溫柔。
卻死在一場汙染事件裏——死在了她的善良中。
那場波及了眾多人的汙染事件中,明懸鏡本可以全身而退。
隻要她狠心帶著當年尚在繈褓中的明荔枝離開,而不是向求助者伸出援手。
而她最著名的遺產,有兩個。
明言,和,明鏡台。
因為明鏡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懸鏡之名。
那位從不出錯,從來冷靜理智的掌權者,以這種方式,紀念他的母親。
但他並沒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包括他對那場汙染案的私人調查。
當年那場事件中,將汙染帶到明懸鏡身邊的人,阻攔了救援的人,拒絕幫助她的人……
明鏡台像是最耐心而殘忍的獵人,將當年與事件相關的所有間接罪人,都一一找出來,貓戲老鼠般,將汙染中求救無門的恐懼,悉數還給了他們。
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他們都在絕望懺悔,後悔自己當年的舉動害死了明懸鏡。
而殺死最後一個罪人時,明鏡台不過才二十歲。
剛剛正式接手懸鏡集團不久,過於年輕的年紀,卻令無數人聞風喪膽,集團內外所有想要欺他年輕之人,最後都僵在無窮悔意中度過餘生。
尚且年幼的明荔枝看到哥哥夜半出門,察覺到了不對勁的他立刻尾隨而去,藏在了明鏡台的後備箱裏,悄無聲息和他一起去了郊區。
爛尾樓裏,月光皎潔冰冷。
而罪人哭嚎懺悔。
明荔枝躲在石柱後大氣不敢喘,看著明鏡台一身西裝文雅,卻拎著□□,緩步走向跪地求饒的中年男人。
“砰!”的一聲,鮮血四濺。
飛濺在明鏡台的鏡片上,在白襯衫上開出血色的花。
他抬手,修長手指勾著眼鏡摘下,拎著□□漫不經心側身,看向明荔枝的藏身處。
明荔枝立刻捂住了嘴巴,僵硬如石雕,卻強忍著一聲不吭。
月光安靜流淌。
血色蔓延到昂貴的皮鞋下。
明鏡台背對著月光而立,銀白色的光芒落進他的眼眸中,沒有了那副眼鏡的遮擋,仿佛利刃般鋒利。
明荔枝強忍著的淚水,到底沒有落下。
他小心讓自己躲避過明鏡台的查看,趁著明鏡台離開,下屬前來收拾現場時,他飛速跑開,離開了現場。
緊趕慢趕,終於趕在明鏡台回家之前到了宅子。
他迅速整理好自己,銷毀所有能證明自己離開過的證據,又立刻鑽進被子裏深呼吸平複心跳,讓自己看上去好像一直都留在家裏睡覺,哪裏也沒去過。
明荔枝做完這些不到兩分鍾,走廊裏就響起了明鏡台的腳步聲。
皮鞋落地,聲音清脆而節奏,不急不緩的從容,信步閒庭般,卻最後……停在了明荔枝門外。
“吱,嘎——”
臥室門被推開時,閉眼裝睡的明荔枝幾乎慌得想要睜眼,卻還是死死克製住自己的本能,強迫自己呼吸平緩的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