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剛連忙擺了擺手,看了眼亮著燈但關著門的屋子,比了個“噓”的手勢,輕手輕腳走到廊下,也和李勻蹲在了一起。
“本來已經回家了來著,但一想到你們又不放心,回來看看。”
他從懷裏掏出一小瓶酒遞過去。
李勻本想要拒絕,卻掙不過王大剛,也就半推半就的拿在了手裏。
“我一猜就知道,你心情應該不太好,所以來陪陪你。”
一口酒下肚,王大剛歎息:“這種壓力我懂,你們也不願意在我們這帶著吧?這鬼地方……”
李勻連連擺手,忙說村子挺好的,自己沒那麽想。
卻被王大剛擺手叫停:“你現在的感受,我也有過。你放心啊李勻,就算當著我罵村子也沒事。”
他憤憤道:“我本來又不是這個村子的人,關我什麽事?”
因為“隱身”而正大光明旁聽的餘荼,聞言不由得挑挑眉,來了興致。
李勻也一臉錯愕。
接著點酒意,兩個幾乎要被壓力壓垮的人,也開始互相訴苦起來。
王大剛說,他本來不姓王。
是小時候老媽改嫁到這個村子,他和兄弟幾個才會一起跟過來定居,也改了姓氏。
李勻疑惑:“咦?這些天,沒見過你兄弟?”
王大剛擺手苦笑:“死了。”
李勻一愣,連忙道歉。
王大剛歎息:“已經死了快一十年了……有什麽可道歉的,又不是你殺的。”
“是水庫殺人。”
王大剛小時候,算上他一共兄弟四個,他是老大。
年幼時母親改嫁,繼父對他們不算好,但也能吃飽穿暖。做為“拖油瓶”,他們也不敢要求太多,平日裏繼父出門打工,王大剛就帶著個弟弟一起玩。
山裏的孩子玩樂去處有很多,一根筆直的好棍子,一顆紅通通漂亮的野果,都夠他們玩一天。
而夏天最受歡迎的,還要屬遊泳。
誰不喜歡炎炎夏日泡在水裏的清涼呢?
但村子裏的孩子們不帶王大剛兄弟玩,扔石頭罵他們是野種。
王大剛也隻好避開那些孩子。
好在水庫很大,他可以帶著兄弟們到另一邊去玩耍,那裏沒有人。
兄弟幾個瘋玩了一下午,上岸休息時,弟弟說餓了,王大剛就讓弟弟們等著,自己鑽進旁邊的小樹林裏找野果叢。
酸酸甜甜的果漿,可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零食。平日裏都被村裏大孩子們霸占著不放,不允許他們吃。
可王大剛卻驚喜的發現了一叢還沒有被摘走的野果。
那一日,他摘了許多許多野果,從沒見過這麽多果子樂瘋了。
他想著弟弟們看到野果會有多高興,美滋滋走到回岸邊的路上。
撥開灌木叢準備喊弟弟們來吃的時候,卻發現岸邊空無一人。
隻有幾隻鞋子淩亂散落。
王大剛從天亮找到天黑,找遍了周圍的樹木叢又不斷跳進水庫,逼迫自己向下,再向下潛遊,試圖尋找弟弟們的蹤跡。
可直到他力竭幾乎溺死在水庫裏,也沒能找到半點弟弟們留下的痕跡。
手電筒光亮混亂,驚呼聲雜亂響起。
王大剛被人從水裏撈起來,托舉向岸邊。
他躺在地麵上被按壓出嗆進去的水,迷迷糊糊才搞清楚,原來是因為兄弟四人一直沒回家,母親急得趕緊求了村子裏其他人一起來找,之前在水庫邊罵他們是野種的孩子們指了路,大人這才來得及把他救回來。
可弟弟們……
麵對母親哭泣著撕心裂肺的詢問,王大剛隻能默默流淚搖頭。
他側過臉時,看到被他歡喜的捧回來的野果子,都已經被大人們踩爛在地。紅的,紫的,汁水流了一地。
像弟弟們的鮮血。
從那之後,王大剛此生,再也沒吃過一顆果子。
李勻沒想到王大剛還有這段經曆,之前村裏背調時王大剛絕口不提。
大家都隻知道王大剛有個已經出嫁的妹妹,縮在家不見人的母親,和長年外出打工不回來的父親。但更具體的……
“誰會願意提這種事情。”
麵對李勻的詢問,王大剛苦笑,聲音發澀:“是我害死了個弟弟,也讓我媽精神失常,繼父雖然不說,但也是看不上我的。因為這件事,我家差一點就垮了。光是回憶都覺得難受,怎麽會隨便和外人說起來。”
如果不是今天王大剛看見李勻壓力太重,狀態不對,也不會想著來和他喝酒閒聊,為了安慰他,也吐露出了自己的心事。
個弟弟的死亡,對母親打擊很大,時常看到王大剛就開始哭。甚至自殺過兩次,不過好在都被鄰居家嬸子發現的及時,救了回來。
繼父也從工地上趕回來,留在家陪母親。看王大剛的眼神,卻比之前更加冷漠,沒有一句交流。
村裏人也都竊竊私語,說這孩子太可怕了。一天沒了個孩子啊……這讓當媽的怎麽活?
王大剛垂著頭,一聲不吭,不為自己辯駁。
他沒有說自己看見弟弟失蹤有多慌張,立刻就到處去尋,也沒有說自己為了找弟弟,差點也讓自己淹死在水庫裏。
他隻是像家裏的老牛,沉默抗下了一切,肩負起家裏重擔,日複一日的成長到如今,耕種,農活,賣錢。
養大母親與繼父生下的妹妹,又送妹妹出嫁。
當年的玩伴都已經長大,誰也不再提起當年的事,而村子裏知道一十年前那起慘案的人,也越來越少。
直到今天,王大剛主動向李勻說起。
“估計就是雨下得太大,等雨停了,你們就能出去了,別想太多。”
王大剛拍了拍李勻,安慰道:“壓力誰都有,扛一扛就過去了。”
說著,他就搖搖晃晃起身:“這些亂七八糟的黑泥,你也不用太頭疼,等明天我就帶人過來幫你鏟走。”
李勻感激的衝王大剛笑笑,卻被王大剛擺手推向房門:“趕緊去睡吧。”
而王大剛自己,則重新穿好雨衣,離開專家組住的院子回家了。
隻剩下餘荼站在屋簷下,看著那黑泥若有所思。
鏟走處理……?
這可不是尋常隨處可見的淤泥,而是汙染產生的副產物,以餘荼與汙染打交道的經驗,完全不是尋常手段能夠解決得了的。
就算是科研院來,都要耗費些心力才能處理乾淨。
這些村民能有什麽辦法?
很快,王大剛就給了餘荼答案。
幾個小時後,天空蒙蒙亮起,但依舊是黑雲沉沉,不見半點陽光透過來。
王大剛也帶著村民們敲開了專家組的門,他們手拿鏟子鐵鍬,拎著化肥尿素袋子,和專家組眾人笑著打了招呼後,就直奔黑泥而去。
幾人分工合作,動作熟稔的將汙泥鏟進袋子裏,一袋袋抗走。
似乎已經對這項工作習以為常,就像平整田間門土地一樣自然,甚至帶著幾分麻木的機械感。
李勻等人一夜也沒有睡好,王大剛說要把黑泥帶走,省得阻礙他們出門時,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麽問題,隻是道謝。
餘荼卻走了皺了下眉,悄悄跟了上去。
她看見村民們扛著滿當當的袋子走向田間門,就在她以為村民要將黑泥扔進田地裏時,他們卻徑直走過土地,往水庫的方向去了。
險些淹沒了專家組院子的黑泥,足足裝了一十袋之多,幾個村民站在水庫邊,就這樣將黑泥傾倒進去,隨即抖了抖袋子,一言不發的離開。
眼神空洞呆滯,沒有了在專家組麵前時的鮮活人氣,反倒像是木偶般,詭異僵硬。
他們彼此之間門沒有任何交流,隻沉默的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再回到專家組的院子,再將黑泥倒進水庫,再折返……
全程,王大剛就站在水庫邊上,低頭看向水庫的眼睛籠罩在陰影下,仿佛隻剩一團黑暗,不見眼白。
水庫裏的水,早已經因為要打撈遺骸而抽乾淨,隻剩下薄薄一層水底,是這些天暴雨的積攢。
而黑泥剛一落入水庫,立刻就在水中渾濁開,將整整一池水染成了黑色。
翻湧,起伏,粘稠黑液一如瀝青,卻如有生命般占據了整個水庫底層,甚至順著牆壁攀爬而上,似乎想要重新衝回村子。
餘荼將全程看在眼裏,正準備上前一步更仔細看清,忽然卻聽身邊問話。
“你不是村裏人。你是誰?”
餘荼眯了眯眼,側首看去,就見王大剛的視線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身上。
那可不是她之前試探專家組成員時對方的迷茫,王大剛的神情清晰的表示著——他看得到她。
與之前那個和李勻交談時的憨厚大哥形象不同,此時的王大剛,一點活人氣息都沒有,隻冷冷看著餘荼。
見她半晌沒有回答,王大剛已經緩步邁開腿,走向餘荼。
他沒落下一步,黑液就在他身邊流淌蔓延,而還沒來得及傾倒進水庫的汙泥,也都衝破袋子湧向他,與他腳邊的黑液融為一體。
黑色沿著血管迅速攀爬了他渾身,露在外麵的手臂和臉全都爬滿了如紋身般的猙獰黑色紋路,不似人類。
“不……不對。”
王大剛嘶聲:“你和那些人不一樣。”
“你不是人。”
話音落下,餘荼卻挑眉,興味盎然。
“被你發現了嗎?”
她嗤笑著,聲線昳麗:“為了殺掉你們這種東西,我確實接受了一些有趣的小手術。當然,既然是為了殺掉你們才付出的犧牲,代價……”
餘荼勾唇:“自然也要你們來補償我。”
話音尚未落下,餘荼已經利落抽出刀,直衝向王大剛而去,速度快得甚至在雨幕中帶起音爆,隻留下一連串殘影。
眨眼之間門,人影已經從雨幕中消失,仿佛隱身。
王大剛一驚,立刻四下尋找餘荼身影,卻四處都空茫皆不見。
下一秒——
矯健身影衝破雨幕從天而降,迅疾如風,不等近身就已經有如刀鋒切身之痛,令人不寒而栗。
王大剛立刻想躲,黑泥也如臂指使,瞬間門在他身前結成一麵盾牆保護。
匕首撞在黑泥牆上,隻聽金屬嗚咽,就已經被黑泥吞沒。
王大剛露出僵硬笑容,黑泥也落地想要搜尋餘荼,殺死這個膽大包天攻擊的女人。
可就在這時——“噗呲!”
長刀毫不留情貫穿心臟。
王大剛隻覺心口一痛,顫抖著低頭看去,就見穿透黑色血肉的長刀依舊雪亮鋒利,直直.插.在自己的胸口處。
餘荼的身影,緩緩從王大剛身後浮現。
她勾唇輕笑:“是在找我嗎?”
王大剛猛地陰沉猙獰,他迅速轉身,五指並攏成爪就想要衝餘荼抓去。
可就在他動作的瞬間門,餘荼另一手中的槍械已經利落抬起,毫不猶豫衝著他的頭顱連開數槍,乾脆清空了彈夾。
彈殼墜地聲清脆。
轟隆大雨中,餘荼獨立雨幕下,閃電在她身後天空劈斬而過,瞬息的光亮下,那張昳麗麵容於半明半暗間門,宛如芬芳盛開卻致命的花,危險惑人。
王大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餘荼。
他的頭顱已經在數發大口徑子彈下,幾乎被轟了個稀巴爛,心臟也被長刀貫穿,所有致命處都被餘荼毫不留情打碎,劇痛蔓延四肢百骸。
王大剛幾乎支撐不了自己身形:“你……”
“那些淤泥,就是汙染物的殘骸吧?”
餘荼勾起紅唇,緩緩俯身看向摔倒如爛泥的王大剛,低聲問:“隻有一種方式,能最乾淨的清理掉殘骸——找大魚,吃小魚。”
試驗場,也是活人蠱場,所有汙染物在其中廝殺,最強者建立巢穴,取代汙染源。
“但是王大剛,我很想知道。”
她輕笑:“你是什麽時候被汙染的?雨季開始後,還是……一十年前的水庫?”
聽到“一十年”這句話時,王大剛突然暴起,直衝向餘荼。
就在餘荼抽刀應戰時,他卻中途硬生生轉了個彎,舍棄掉自己一隻手被餘荼砍下也要掙紮脫身,折身反衝向遠離餘荼的另一邊方向。
奔跑中,王大剛的人形迅速消融,隻剩下一團黑泥,帶動著滿地黑泥都咕嚕嚕向他奔去,宛如萬江入海,迅速聚攏起一大團黑色。
餘荼反應迅速,立刻追上王大剛。
長刀在她手中劃過漂亮刀光,從掌心轉過一圈後被重新堅定握住,指向那團黑泥時刀速極快,如片蟬翼,眨眼之間門就將王大剛消融化成的黑泥斬切成無數片。
舍棄人類身份後的餘荼,獲得了遠超於人類極限的力量,五官感知大幅度提升,就連速度也再次提升。
當她盯住某物時,如獵鷹鎖定食物,肅殺凶狠。
王大剛頭顱的形狀在黑泥中若隱若現,頻頻看向餘荼,震驚於對方可怕力量的同時,也頓生危機感。
他幾次停下來與餘荼交手,想要殺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追殺他的女人,結果卻都是被打得更狠,不得不落荒而逃,越發的沒有底。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王大剛眼珠陰狠,嘶聲質問:“你真的是人嗎!怎麽會有你這種,這種東西!”
“我?”
餘荼挑眉,輕笑時漫不經心,卻牢牢掌控著局麵,仿佛貓戲老鼠般不斷將王大剛從黑泥裏揪出來,他剛有重新形成人形的趨勢,就再度將他打得落花流水。
“我是,來殺你的人。”
一刀貫穿。
與話語同時傳遞給王大剛的,是精準劈開眼珠的刀鋒。
王大剛怨毒的臉僵硬在原地。
隨即,他顫抖著,嚎叫著,不可置信卻隻能眼看著自己化成一地黑泥,再也拚湊不起人形。
它終於明白,眼前的女人……是怪物,是自己根本打不過的怪物。
黑泥不再猶豫,立刻直衝向不遠處山林,斷尾求生也要拚了命鑽進山林。
“嗯……?”
餘荼眯了眯眼眸,抬手甩刀,利落甩掉刀上汙泥,隨即緊追而去。
兩者身影一前一後,迅速消失在山林中,被暴雨吞沒。
李勻站在門旁,抬頭看著下個不停的大雨,愁眉不展。
“咚咚!”
就在這時,大門被敲響。
“是我,王大剛!”
王大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李勻趕緊過去給他開了門:“王大哥?你不是剛走嗎,怎麽回來了?”
李勻有些詫異,還指著門外試圖指給王大剛看。
他明明看到就在一分鍾之前,王大剛才帶著人把汙泥收走。這麽快就處理好了嗎?
王大剛笑得敦厚:“鏟子忘了拿了,誒這記性,把淤泥埋進田裏還得用呢。”
李勻不做他想,立刻側身讓開,讓王大剛能進來把鏟子拿走。
老法醫剛好看到王大剛的身影,隨口問了一句。
李勻搖頭歎息:“也是個苦命人,個弟弟都死在水庫裏了,唉……說不定我們找到屍骨裏,就有他弟弟。”
“弟弟?”
老法醫詫異轉頭:“剛發現案子的時候,就怕是同村鄰村人作案,采集過村民們的DNA,和水庫
“況且,水庫裏麵都是碎屍,一具完整的都沒有。哪來的溺亡?”
“怎麽可能,王大剛自己說的……”
李勻本想反駁,卻慢慢想到了什麽,聲音越來越弱下去。
他猛地轉身去看王大剛。
可剛剛還在外麵找鏟子的王大剛,卻不翼而飛。
李勻瞳孔緊縮。
“咚咚!”
門忽然被敲響。
李勻趕緊轉頭,看向不斷響起的大門時卻心跳如擂鼓,緊張咽了咽口水靠近。
猛地拉開門,就見幾名村民站在門外,笑著說是來幫忙處理汙泥的。
“王大剛之前來過,把汙泥帶走了。”
李勻皺了下眉頭,心下疑惑。這是……怎麽回事?
村民也麵麵相覷。
但既然有人做完了,他們也樂得輕鬆,當即就向李勻擺擺手,準備離開。
卻被李勻叫住:“等等。”
“我聽說,王大剛有個弟弟?”
李勻皺眉問:“你們知道,王大剛的弟弟之前溺亡在水庫裏的事嗎?”
村民們撓了撓頭,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搖搖頭:“沒聽說過啊。”
李勻心裏古怪,卻又想起王大剛告訴自己說,村裏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他心裏犯嘀咕,卻還是擠出笑容,問:“王大剛家是哪一戶來著?我一會去和他道個謝,這些天多虧他幫忙了。”
村民們聽到這話,卻像是愣了一下。
撓撓頭,迷茫反問:“王大剛是誰?”
李勻重重愣住了。
一開始隻是一個村民問誰是王大剛,可緊接著,就像濕意傳染一般,幾人接一連的滿眼迷茫。
“王大剛?我們村裏有這個人嗎?”
“沒聽說過啊。李哥,你是記錯名字了吧?”
李勻站在門外,看著身前幾個迷茫不似作偽的村民,卻忽覺渾身發冷。
涼意順著脊骨,慢慢爬上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