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明能夠清晰的感覺得到,在自己穿越過黑線,進入黑洞的瞬間,所有的聲音和光線都在疾速從自己身邊遠去,後退,消失。
突破那層防線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像是行走在宇宙初開天地未明的混沌荒原,盤古尚未出現,沒有日月星辰,甚至沒有天地。
一切都隱匿於濃霧之後,不辨方向。
商南明知道一種刑罰,將犯人關在小黑屋中沒有聲音光亮,失去對時間空間的感知判斷,不需要多久,犯人就會自行崩潰。
但那樣的刑罰,在眼前的黑暗下,還是顯得過於溫和。
這裏甚至沒有邊界。
不知道應當向哪裏走去,不知道身邊究竟有什麽,即便伸手去觸碰也什麽都不會有。隻有濃重的霧氣,覆蓋一切。
甚至,他在逐漸迷失,遺忘自己的存在。
他的姓名,身份,任務,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和最珍視不能失去的人……
商南明感覺自己仿佛被剖成兩部分。
靈魂高高在上,冷眼旁觀的理智。
對將要發生的一切詳細預料,甚至在冷靜判斷和評估“自己”將要麵對的崩潰與瘋狂,分析自己每一次的情緒漏洞,剔除不必要的感性,隻留理智繼續運行。
而身軀,依舊在黑暗中執著行走,即便已經開始按照靈魂的預料行進情緒,卻也執拗的絕不停下腳步。即使靈魂嘲笑感性的無用,卻依舊在堅守。
堅守……祈行夜教會他的感性,“情感”。
因為商南明並沒有失去方向。
草木生命向陽而生。
而他,他朝向祈行夜。
祈行夜所在的方向,就是他將要,也必須會抵達之處。
即便黑暗遮蔽視野,剝奪感知,但商南明依舊能夠本能感覺得到,祈行夜就在這片黑暗中的某處。
於是他一刻不曾停歇的向前,向前。
就算,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片黑暗混沌的荒原中,向何處前行。
但是商南明的靈魂在推著他向前走,讓他隱約明白,他現在所行走的這條路,就是通往祈行夜的路。
當身軀失去航向,迷失在蒼茫大海中,靈魂卻始終堅定。
不知道走了多遠,時間過去了多久,久到商南明已經逐漸模糊忘記了自己本來的任務,不論是調查局還是西南密林都從他腦海中消失。
唯一隻記得的,就是祈行夜。
商南明像是行走在無垠冰原上,邁出的每一步都越發艱難,每一束肌肉每一塊骨骼都在發出抗議,但他仍舊沒有放棄或停頓,哪怕一分一秒。
他麵無表情,機械的邁開長腿,像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祈行夜”是他唯一的指令。
名字,身份,來處……他都忘記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卻知道自己為誰而來。
——祈行夜。
他要找到一個名叫祈行夜的人,帶回去,予他平安與庇護。
那是不可遺失的珍寶。
身體很快超越人類負荷的極限,商南明的行走也越發緩慢,抬起又落下的腳步足有千斤重。
所有不必要的情緒都被抽離,崩潰,絕望,無助,迷茫……所有這些正常人應當會有的情緒,都被商南明毫不猶豫棄之如敝履。
理智全麵接管靈魂,絕不屈服的意誌力代替將要倒塌的身軀成為鋼骨,支撐著商南明繼續向前。
忽然間,商南明感覺自己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團微弱的亮光。
他麻木的抬起頭,循著光的方向看去。
似乎是因為長時間身處黑暗,他是視覺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響,乍然從黑暗中向突然出現的光明看,什麽也看不清,隻有霧蒙蒙的一團光暈。
但是,商南明還是定了定神,從那一團光裏,敏銳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輪廓。
……祈行夜。
商南明不由加快了步伐,從沒有聲音的荒原上,走向光的終點。
祈行夜背光而立,身姿挺拔如鋒利長刀,透過光可以清晰的看到他勁瘦有力的腰線,窄腰長腿線條漂亮,卻爆發力十足,蘊含的力量感如刀尖鋒利,令人畏懼不敢近身。
但比他本身更可怕的,卻是祈行夜的眼眸。
那雙曾經明亮剔透的丹鳳眼,現在已經徹底轉化為沉沉墨色,隨意瞥來一眼便令人膽寒。
危險,恐懼。
黑暗的化身。
卻美得驚心動魄。
讓商南明移不開眼。
他屏息,深深注視著祈行夜,原本迷蒙的視野也一點點清晰起來,像拭去了玻璃上的霧氣。霧裏看花的朦朧散去,他更加清醒的意識到,眼前的祈行夜,是從未現於人前的危險冷酷。
不同於人人喜歡的老城偵探社老板,身在黑洞中的祈行夜,像是褪去了一切偽裝的外表,露出內裏徹骨深刻的真實。
失去笑容之後,看到祈行夜的人才會驚愕的意識到,那張造物主頂級俊美容顏,究竟美得有多鋒利。
無情的冷酷。
商南明皺了下眉,因為被黑暗麻痹而遲鈍的大腦緩緩重新運作,他渾噩中想起,自己並非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祈行夜。
在京郊殯儀館那片深不可測的海中海之下,祈行夜也曾顯露出他這樣一麵。
那時,不過驚鴻一瞥,幽深海底的祈行夜美得像是傳聞中的塞壬,危險,卻令航行的船長忍不住想要靠近,隻要能見他一麵,即便會觸礁身亡也在所不惜。
商南明至今也深深記得那一刻。
有關祈行夜的記憶就像利刃,劈開迷霧破土而出,重新回到他的腦海中,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維。
所思所想,隻剩祈行夜一顰一語。
深夜驚擾開門後站在偵探社裏穿著睡衣的祈行夜,使計謀想辦法努力加入調查官隊伍的祈行夜,笑嘻嘻和所有調查官打成一片稱兄道弟的祈行夜,還有麵對汙染與被汙染所害生命身前憤怒的祈行夜……
無數畫麵重疊旋轉。
商南明這時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他在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這麽關注祈行夜了嗎?似乎隻要有祈行夜在,他的目光,就不會注視向其他地方。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多有關於祈行夜的記憶,甚至比他自己本身,記得還要深刻入骨。
即便是在他遺忘了自己的姓名身份,甚至是模糊了自己本身存在的時刻,他仍舊記得他,是——
“祈行夜。”
商南明聲音嘶啞的呼喚著他,向他緩緩伸出手:“我來帶你回家。”
祈行夜聽到聲音,歪了歪頭,目光從腳下的“土地”轉而看向商南明,那眼神極冷,極暗,像是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沒有任何溫度。
也是在此刻,商南明才從昏暗中,看清了祈行夜腳下踩著的,究竟是什麽。
……屍體。
數不清的屍體堆積成山,鋪就了整片荒原,一直延伸到視野儘頭,所有目之所及之處,皆是大片大片的斷肢殘骸。
人們死不瞑目,青白僵硬的臉上和露出的皮膚上,青紫色的血管線條蔓延如蛛網,緊緊將他們束縛。
他們沒有死亡,不會腐爛,甚至不再是人類的身份,而是以另外一個新物種的身份存在。
他們有一個統一的名字。
商南明也知道。
那就是——銜尾蛇。
在看清那些屍骸的瞬間,商南明微微睜大了眼眸。
他看到,就在祈行夜身周,點點粉色晶體輕盈漂浮,像無數螢火蟲飛舞在密林深處的花園,那些微微如星光的光亮,也是他在遠處看到的光團。
而祈行夜,就站在光的中央,隔著滿地屍骸血河的荒原,與他靜靜對視。
良久,祈行夜一言不發,卻轉身準備離開。
商南明眉頭一皺,立刻邁開長腿快速跑向他:“祈行夜!”
但祈行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就已經遠在天邊,縮地成寸。
明明祈行夜的步伐和速度並沒有變化,可他和商南明之間的距離,還是被逐漸拉開,直到遙遠得不可追趕。
商南明難得有些心慌,心臟空落落的,像是將要失去祈行夜。
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拖著已經不知在黑洞中行走了多久的脫力身軀,拚命向前奔跑。
祈行夜似乎有所感知。
他頓了下腳步,側眸向後冰冷一瞥。隨即,就這樣消失在了商南明的視野內。
商南明再想去追,可攔在他麵前的,卻是一條寬闊血河。
攔住了他的去路。
無數屍骸漂浮在血河河麵上,腐爛血肉匯聚成川流不息的河流,縱橫流淌在荒原之上。它們失去了眼珠的黑黝黝空洞眼窩,直直向上看去,無聲無息的陰冷注視,像是在怨懟,為何河岸上的人還能存活,而它們就要淒慘痛苦的死亡,沉屍於江。
商南明抬眸向四周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然被困在四麵環河的孤島上,被遠遠的隔離在祈行夜之外,無法離開,更難以靠近。
而天邊儘頭的光,也越來越黯淡下去。
似乎那些追隨著臣服向祈行夜的粉色微光,也在逐漸遠去,最終將消失在視野中,就連這樣可以追逐定位祈行夜的點點光亮,也不複存在。
商南明眉眼一沉,毫不猶豫邁開長腿,縱身跨入寬闊洶湧不知幽深的河流。
涉江而過。
霎時間,所有汙臟黏膩的血肉,都從四麵八方爭前恐後的向他湧過來,緊緊貼附在他的長腿上,腰上,然後沒過胸口,鎖骨,脖頸……
洶湧血河淹沒了商南明的口鼻,他逐漸下沉,視野中失去了祈行夜的身影,隻剩圍繞在他身周的屍骸重疊交織的青白麵孔,一雙雙無神空洞的眼窩成為他最後的印象。
然後,徹底被血水淹沒。
商南明伸向水麵的手臂慢慢滑落,他閉了眼。
祈行夜……
他喃喃著,絕不允許自己忘記最重要的名字。
無數氣泡飄向水麵。
而他,墜向河底……
眼睜睜看到黑洞坍塌失去入口,餘荼想要衝過去製止,趕在黑洞徹底消失之前,跟隨商南明的身影一起進入。
但她失敗了。
黑洞很快塌縮消失,它曾經出現過的地方草木依舊茂盛覆蓋,看不出黑洞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隻在不遠處,留下一個深坑。
“那就是T國財團拋棄屍體的地方。”
阿泰伸出枯瘦手指,指給餘荼看:“三年前,在我循著財團的腳步找到這裏的時候,深坑裏已經堆滿了棄屍。”
“但是現在,它們全部消失了。”
融為一體,變成了飄揚在山林中碩大的人頭氣球。
餘荼迅速靠近,站在深坑邊緣向下望去。
坑內空無一物。
還能看得到被屍體骸骨剮蹭得凹凸不平的坑壁,還有散落在坑底被壓得深淺不一的潮濕泥土,但是屍體,卻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不僅是屍體本身,還有血液,碎肉,腐爛後滲入土壤地底的粘液……所有的一切,都被挖地三尺帶走,不留下一點痕跡,徹底的“乾淨”。
餘荼抬頭,看向天空。
飄蕩的碩大人頭仍舊在緩慢膨脹中,一點,一點,溫水煮青蛙一般悄無聲息的脹大體積,甚至已經從上方壓迫到了百米古樹,還能聽得到樹枝斷裂的哢嚓聲,木屑樹葉撲簌簌落下。
單看人頭如此活躍的模樣,似乎它並沒有被黑洞影響,不知去向的祈行夜好像並沒有產生作用。
但是,人頭在腐爛。
像發黴的麵包,青綠斑點生長在不易被察覺的角落,逐漸腐蝕整體,吞沒麵包,青綠長毛覆蓋麵包表麵,稍微碰一碰就會掉落殘渣。
暗色斑點在人頭上迅速蔓延,從難以察覺到肉眼可見,似乎隻是一瞬間。
餘荼眼睜睜的看到剛剛還龐大到不可比擬的巨物,竟然轉眼間就開始分崩離析,一塊塊腐肉沾染著血水粘液從天空墜落,像是暴風席卷海麵後降落的一場魚雨,將從大地與海洋拿走的,重新歸還大地。
人頭,耳朵,手指,心肺器官……無數碎肢殘骸劈哩噗嚕從天空降落,高空賦予它們重力的沉重,砸斷樹枝,壓彎灌木,在土地上砸出小坑。
餘荼迅速抬手拔刀,揚手將長刀舞得密不透風刀身嗡鳴,刀光快得隻能看得見殘影,將所有落向她和阿泰的屍塊碎肉,全都在半空中就絞碎打飛,避免了被這場血雨砸中。
汙染源像是一邊掠奪力量被滋養而擴大,一邊卻又被重傷而腐爛脫離,一進一出極致拉扯,那張醜陋僵硬的巨臉上五官因疼痛而扭曲,發出刺耳哀嚎。
地動山搖。
餘荼深深皺眉。
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隻有——黑洞。或者說,祈行夜。
“黑洞,為什麽會出現?”
餘荼收回視線,轉而看向阿泰:“是祈行夜對嗎?”
她的目光極具壓迫力,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將阿泰吞沒。
這位手上沾染鮮血,於無人所知的黑暗中斬殺過數不清敵人的隊長,她本身,就是最鋒利的那柄尖刀,遠非常人可以抵禦的恐怖存在。
即便是阿泰,也一時冷汗津津後背發涼,恐懼在心臟蔓延。
與死亡為伍的降頭師,在這個昏暗無光的夜晚,看見了死亡本身。
阿泰長久沉默,然後,他嘶啞著聲音問:“你是,祈行夜的朋友?”
餘荼挑眉:“我個人並不支持,這樣簡單定義我和祈行夜之間的關係。”
3隊沒有朋友。
隻有敵人,和潛在的敵人。
所有會危害到調查局,加重汙染的存在,都會由他們來肅清。
不論那些人之前是否是調查局的“夥伴”,甚至本身就是調查局一員。
阿泰久久注視著餘荼,不發一言。
他的眼神在明晃晃的告訴餘荼:除非你是祈行夜的朋友,否則,就算是殺了我,也別想從我這拿走一句話。
餘荼無奈,隻會點點頭:“我是祈行夜的朋友。”
——最起碼在祈行夜背叛調查局之前,她都會是。
阿泰這才開口:“向我承諾,你不會將此事告訴其他人,也不會以此對祈行夜不利。”
在餘荼回答之前,他淡淡補充道:“女士,注意你麵前之人的身份。你或許可以殺了我,你可以輕鬆勝過我。但是。”
他抬頭,一雙陰鬱狠戾的眼珠,蛇一樣冰冷的死死盯住餘荼。
“你記住,你在承諾的,是一個黑衣降頭師。”
世界上最為記仇,並且善於複仇和詛咒的一個群體。
阿泰嘶聲如毒蛇吐信:“向我發誓,你不會用我向你透露的任何消息,傷害祈行夜。”
餘荼平靜注視阿泰良久,鄭重點頭:“此時此刻,你可以信任我。”
阿泰似乎是在評估餘荼此言的真實性,半晌,他才開口,將自己所看到的祈行夜,向餘荼說出。
包括祈行夜對那些汙染物的壓製,震懾,以及最關鍵的——那黑洞,既是祈行夜。
餘荼眉頭緊皺,心情複雜。
她很清楚祈行夜無法被汙染的特殊體質。
從商南明最初對祈行夜的庇護,像老鷹護崽一般緊緊盯著所有試圖靠近或中傷祈行夜的人,包括商南明對祈行夜那種,她從未在商南明身上看到過的重視程度……
種種一切,都讓她在猜測揣度祈行夜的重要程度,懷疑是否祈行夜在進入調查局之前,就與汙染有關。
為此,她翻閱了調查局內外所有能找到的,與祈行夜有關的資料。
甚至親自走訪了一趟山南地區,按照祈行夜入學京城大學時填寫的原始地址,找到了他在官方登記的住址與家庭背景。
但是很遺憾,祈行夜所登記的,是他在法律上的監護人,他的一位叔叔。
這位叔叔唯一所知道的,隻有祈行夜少年時的那場車禍帶走了他的父母,他則在祈行夜的父母雙亡後,成為了他的監護人。
不過,祈行夜隻在他家待過短短不到一年,很快就因為嬸嬸的刻薄對待而離開。
叔叔本想要去把還是個小少年的祈行夜找回來,但是嬸嬸不同意,喊著自己家裏也不富裕憑什麽要多供一張嘴吃飯,咒罵他的無能和貧窮無法拿到更多的工資,連自己家的孩子都快要吃不飽飯,憑什麽要分給那野崽子一口飯,一口奶。
嬸嬸尖叫著打砸著家裏的家具物品,上手與叔叔撕打在一起,他們家的胖兒子也尖叫說不讓野崽子來分走他的可樂……
等幾個小時之後,叔叔終於從滿屋爭吵哭泣中疲憊脫身,衝出門去找祈行夜時,那個小少年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落雪的冬季。
隻剩下門外堆滿積雪,昏黃路燈下空蕩蕩無人的寒冷街道。
叔叔也再沒能找到祈行夜的蹤跡。
他後來聽說,祈行夜去了父母的其他親戚那裏,但那年月,很少有人家富裕願意多養一張吃飯的嘴,很多親戚都隻是塞給那衣衫單薄的小少年一筆錢,就將他打發走了。
當餘荼假裝成社會新聞記者接近叔叔,向他詢問起往事時,叔叔滿臉愧疚,不安的攪動著手指。
叔叔說,沒有人知道祈行夜究竟如何了,也沒有人準確了解祈行夜的人生軌跡,所有親戚和鄰居朋友們,所知道的都隻是些舊日破碎的片段。
有人說,祈行夜死了,死在冬日寒冷的路邊。山南寒冷的冬日對流浪的貓狗和人,都極為不友好,總會有人在推開門扉的清晨,看到門外路邊凍僵成冰雕的流浪漢或流浪貓。